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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马车


宋勉没想到自己和澜珆还有个女儿。这个秘密澜珆到死都没有告诉过他。

        当年,他跌落山涧被澜珆所救,也是醒来才知自己到了察满。

        察满地处西南,民风彪悍。那边的女子性格爽朗,会给心上人折昙花叶示爱。

        那时宋勉已经娶妻,妻子莫氏是南锦王郡主,平日处事难免端着架子。再加上家中也无通房小妾,与军务上还得看大舅哥莫重的脸色。是以,夫妻之间多有龃龉。

        那一次意外也是因为他出谋划策帮了薛家军,莫中有意让他吃点苦头,故意给了错误的消息。

        而与高高在上的莫氏相比,澜珆的个性天真烂漫,温婉直率,待他更是无微不至。以至于,当这个貌美的姑娘为宋勉折昙叶时,他亦没有拒绝,更加隐瞒了自己已有妻室的事实。

        他们私定终身后的几个月,夜夜呆在一处,快活恣意。那算是宋勉为数不多的快活时光。

        可惜,他终究没办法给她想要的。是他辜负了她。

        他被一道急诏从察满部召回。莫氏先是威逼,后有以退为进,替他纳了柳氏。他亦为了保全澜珆,狠心与她断绝来往,从此生死不见。那以后南锦王府为他铺路,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如今圣上让他找回这个女儿,犹如水击热油,他又该如何跟莫氏细说?

        两天前,宋勉回书房揉眉闭眼,正不知如何开口,恰逢莫氏送来甜汤,他也就顺势微微提了一嘴。

        果然,莫氏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夫妻吵了一架自是不提,连过来请安的女儿宋清溪都听到了些许。

        莫氏的陪嫁奶娘朱嬷嬷是她得力心腹,见着夫人如此郁郁寡欢,不由进言:“夫人莫怪我多嘴,您与公爷也是少年夫妻,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又何妨为了这件事伤了和气?何况,这事儿就算您不同意,圣上也打定了主意,公爷如何拒绝?”

        莫氏低垂眼,正说着又要落泪:“我又何尝不知?可我心里的苦他知道吗?他当初也不过是个静室,跟我爹求亲的人可多了,我为何独独瞧上了他?我嫁他时满心欢喜,付出的少吗?”

        朱嬷嬷接了婢女奉上的茶盏,放在一侧,又去给莫氏拍背顺气:“夫人都嫁给国公爷这么久了,怎得还说气话?小心伤了身子。”

        莫氏:“嬷嬷,我都知道的。只是我气不过,我给他生了儿子又怀了女儿,他却这种时候背弃我!他在爹面前立下了什么誓言,他自己都忘了吧!如今再让个私生女进府,这满汴京的妇人指不定都在瞧着我笑话呢!”

        若是个寻常人也就罢了,但那时她观宋勉的行状,怕是对那外族女动了真情。以至于这些年,她是唯独听不得澜珆这个名字。

        再想起当年种种,若不是自己听了父亲的计策以屈求伸,怕是宋勉真要在察满部跟那贱女人做一对乡野夫妻!此刻,又闻宋勉说澜珆给自己生了个女儿,还要将那野种带回来,她这一肚子的火全都爆发了出来。

        朱嬷嬷叹气。她是自小拿莫氏当半个女儿对待,又接过丫鬟手里的粉盘,亲自替她扑粉盖住哭得凹下去的眼眶。晚间,莫氏还要入宫去见柔妃,不能在贵人面前丢丑。

        “公爷同夫人少年夫妻,相处十数载,今后也将共白首,万不可因这起子小事伤了和气。那孤女入门没有倚仗,以后还不是任你揉搓,不如索性在公爷面前服了软,也好换个贤名,总好过这般不上不下的。夫人,你且想想,是也不是?”

        莫氏是个循规蹈矩、行事成熟之人,偏偏碰上宋勉无计可施,若不是爱的太深也不会如此执念,先前乍一听要接个私生女回来,心口就跟炸了一样,这会儿静下来心来想想,朱嬷嬷所言不虚。

        莫氏喟叹一声,摆了摆手。寻了儿子送清明归家这天,索性寻了机会再同宋勉将话说清楚。

        这会儿让宋勉知道莫氏肯松口,心里自然高兴,眉眼都向上扬的。这落在莫氏眼中就跟拿针扎她一样。

        她面上不显,还不急不缓地说:“先前我思虑不周,想想夫君说的也对,那毕竟是你的骨肉,如今就按你说的办,再过个几天,妾就缱人上云台将人接回来。”

        宋勉点头:“你安排就好。”说完,他整衣出门,心情似乎极为不错。

        莫氏凝视着地面,想起这些年的过往,面色除了惆怅还有暗恨。

        曾经许诺永不纳妾的郎君,如今虽在她身侧,却让她不甚爽利,本以为澜珆已死,有些事情总要过去,可没想到突然冒出个私生女。

        这让莫氏如鲠在喉。

        天色渐暗,前头外院的两个粗使婆子被喊进屋里,躬身作揖道:“夫人叫我等有何吩咐?”

        莫氏:“你们去云台县接个人,她就是个小姑娘,这一路上还劳烦你们二人好生照顾,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两婆子听得“好生照顾”二字对望一眼,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顿首答应下来。

        隔日,宋国公府门口套了一辆大马车,两仆妇并坐在上面,往西北疾驰而去,路过西大街扬起灰尘遭来周遭商贩细碎的抱怨。

        “澜哥哥,你看什么呢?”说话的女孩坐在街边的板车上,她长得白胖,抬手拨开扬起的土,看清了下车给她买包子的少年。

        板车上装满了货物,竹篓里面装药草,有些是晒干的,有些是新采摘的。

        两人是从外间进货归来的,家中有药材铺子经营,本还有一个同行老爹,应是去解手了。

        “没什么。”

        少年被唤回身,将包子递给女孩,看她吃得香甜,忍不住笑了笑。

        他长相偏妖娆,端看有些男生女相,约莫是年岁到了,嘴边才有些细细的胡茬,显出些阳刚之气。

        他凝望着那马车疾驰的方向,眼神豁然透着一股阴霾。

        他犹记得,那似乎是宋国公府的马车。

        “爹!”白胖的姑娘叫窈娘,包子吃了一半再看了眼不远处的老汉,甜甜地喊了声,瞧见他手里还有一包东西,眼睛都亮了,“爹你买了什么?啊,是芝麻糖!”

        老汉笑笑。他是老来得女,窈娘的娘亲生了她之后就难产去世了,如今就只靠着他的药材铺子养着一家。

        窈娘自己吃了一块芝麻糖,又拈一块递给身边少年:“澜哥哥,你也吃!”

        老汉也道:“阿澜,董叔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芝麻糖了。”

        少年应是,凑着窈娘小胖手将芝麻糖含在嘴里:“谢谢董叔,这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难为您还记得。”

        董叔想起些过往,神色落寞:“若大人和夫人还活着,也不至于让你跟着我老汉在这儿受苦了。”

        “董叔不必如此。现在这样,我已经知足。”提到爹娘,少年的面色有些淡漠,可也不似悲伤,仿佛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了。他扶着董叔上了板车,又赶前头的骡子跑得欢实。

        没一会儿,这辆骡子货车就到了近郊的一处不大不小的药材铺子门前。董叔和少年将货物卸了下来,再入内准备吃晌饭。这会儿功夫,又进了几个客人。

        这药材铺子不大,开在近郊虽不似城内繁华,但凭着价格实惠也有许多熟客。前头是铺子,后面就接着个一进三间房的大院子,好住人。

        窈娘才八岁,平时虽然爱吃,但也跟董叔学算账、晒以及分辨药材,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算账的地方坐着个小姑娘,熟客自然也不欺负她。但总有好事儿地喜欢往里面瞅瞅,笑着逗她:“小窈娘,你那个童养夫呢?”

        窈娘红了脸,嗔怪:“胡婶婶,你胡说什么呢?”

        “小窈娘还害羞了!婶婶是过来人,等你长大了,可不就是要嫁人的嘛?”

        两年前,老董一家搬到这里开了个药材铺。长久相处,这十里八村的邻居都知道他家只生了一个女儿,而那个叫李澜的男孩是被收养的,比窈娘大了七八岁。

        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别人又怎么会不往那方面想呢?何况老董也没个儿子,日后这药材铺留给窈娘,难保不会招个赘婿进门。

        这边正说着,里间出来一个少年,五官清秀,正是被养在董家的李澜。

        他手持书卷,注意到窈娘被问得窘迫,瞥了眼胡婶:“婶子怎么来了?是来还之前欠下的帐的?”

        因为有些药用的急,家中银钱周转不开的,董叔也会给熟客行方便。这胡婶丈夫前天摔了腿,家里收成又不好,就等着秋收有了银子再补账。

        被这么一问,胡婶有些尴尬:“哎哟,看我这脑子,你胡叔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那我先走了。”

        “胡婶慢走。”

        “诶,别送了!”胡婶挎着篮子,跑得很快。她也不知道怎么了,背后凉飕飕的。

        要说这李澜长得确实是这附近最好看的小郎君了,平日里也是端方持重,进退有度,一看就不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可他看人的眼神有时会透着一股子凉意,怪叫人瘆得慌。

        窈娘喊了澜哥哥,见他不走反而坐在一侧的茶桌上继续看书,自己也抱着算盘在那练起来。

        练了一会儿,窈娘累了,见李澜还在看书,又道:“澜哥哥,你最近怎么爱看书了?”

        李澜把书放下,瞧她一眼,女孩天真地趴在案头上,还等他回复。他才道:“窈娘,我想考功名。”

        “啊!澜哥哥,你想当官?”

        李澜笑:“对,当大官,以后就可以保护董叔和窈娘了。”

        窈娘不懂,她只点头表示支持。从小到大,澜哥哥懂得最多,他一向都很有自己的想法。

        看李澜又拿起书读,窈娘踌躇片刻,还是问:“澜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长大了是要娶我吗?”

        李澜愣了愣,柔声道:“窈娘,你是我妹妹,我怎么会娶你呢?”

        窈娘歪着脑袋好似有些疑惑,她又听李澜继续说:

        “若你嫁了我,你得把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我,包括芝麻糖;下雨天你得帮我打伞而且只能帮我一个人打,就算你淋湿了,我也不会看你一眼;若我偶感风寒,你得为了我日夜煎药,几天几夜不合眼的照顾我;若是我受了伤,你会觉得是自己受伤了,还会一边包扎一边自己哭……”他看着案上的药包,似乎在回忆,顿了一下,才恍惚如梦初醒般,片刻后才又回归那温吞闲淡的神色,道,“这些,你能做到吗?”

        每说一句,窈娘的眉头都皱起来一分,等李澜说完,窈娘稚气的脸都快皱成老奶奶了。

        “澜哥哥你可真麻烦,那我还是不要嫁给你了!”

        看着窈娘摆手,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李澜笑着起身拿书册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还小,想这些做什么,你只需记得我永远是你哥哥,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会护着你的。”

        窈娘点头,恰好董叔从外面回来,李澜打了声招呼就入内院去看书。

        这几日他几乎手不释卷,就是为了准备一年之后的县试。

        也许对于旁人来说,一个不怎么读过书的少年要想通过一年的自学参加县试拿到名次,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对李澜来说,这并非绝无可能。

        因为现在的李澜已经不是往日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了,他的壳子里装着的是曾经睥睨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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