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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傲骨摧折


当初漪澜苑一见,迟彦便对灵徽惊为天人,从此后念念不忘。

        可他当时唐突太过,灵徽对他不假辞色,甚至避而远之。

        虽是情有可原,但他也无从得知佳人的家世,连再度相见都已成了奢望。

        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声,后来一次夜间做梦时,他重回漪澜苑初见时的情景,终于听清了当时被他忽略的耳边的声音。

        “哟,这不是懿贵妃那个妹妹吗?陈家的那个。”

        ……

        迟彦一头从梦中惊醒,心跳重如擂鼓,鼓噪着耳膜。

        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话,懿贵妃的妹妹,陈家的小姐。

        贵妃亲妹,那是何等备受宠爱。岂是他一个数年寒窗苦读方能考取功名,寒门庶族出身的小官可以妄想的。

        漪澜苑花似锦,终究如梦似幻。

        迟彦心灰意冷之下,唯有一头扎进繁杂的政务中来逃避心中的失意和悲伤。

        他终日愈发刻苦办差做事,与翰林院诸位同僚一道编纂的《宣明文选》初稿呈陛下审阅后,竟然饱受陛下称赞,要赐他一份奖励。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与灵徽初见时,映照她如玉容颜的那株绿云名菊。

        这些日子,他不得见佳人,唯有寄情于花,得闲时便往漪澜苑去观赏此姝。

        既然他与佳人已无缘份,便向陛下求了这株花借以寄托感情。

        谁想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关于灵徽的那些不堪流言竟然一度甚嚣尘上。

        懿贵妃在盛京是众口热议的人物,她又是懿贵妃的妹妹,坊间巷里的议论更是沸反盈天。

        迟彦再如何闭目塞听,也能听上几嘴。对此,他既愤怒又担忧,心中实在难受。

        如今终于能把这一片心事说给林亨听,他总算好受些。

        可林亨听见他一片痴心不改,喟叹之余,又担忧若是姑母有意做媒的那家小姐身份尊贵,而迟彦却不愿移情,这岂不是惹事?

        于是林亨便有些踌躇是否要请姑母另找别的儿郎。

        谁知,唐氏听了林亨的心事后,满脸惊喜地告诉他,迟彦倾慕的那个女子,就是林嫔劳心劳力做媒之人。

        听说当时林嫔去探病,懿贵妃听闻了迟彦其人的品质后,连连称赞,病色都消退了三分。

        林亨大喜过望放下心来,将此事悄悄告诉了迟彦。

        迟彦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炸得晕晕乎乎,他数次对林亨道说过,绝不会因为坊间流言而对陈小姐有任何介怀之意。

        若陈小姐愿意,他一定竭尽全力对陈小姐好。

        怕只怕陈小姐对他无意。

        林亨自然是信得过好友人品的,迟彦是有些呆气和迂腐,但他正因为有这份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著,反而更显珍贵。

        何况,在迟彦为佳人寝不能眠食不下咽之时,老天爷有了如此安排,必然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分。

        林亨决心要帮好友了却这件心事。

        他与唐氏商量过后,便精心安排了今日的会面。

        为的就是让迟彦能亲口对陈小姐做出承诺,若是陈小姐就此改变对迟彦的看法,知道他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那更是再好不过。

        对此,林亨与唐氏信心满满,一定要玉成这桩姻缘。

        毕竟灵徽“天煞孤星”的名声足以吓退许多在意身世八字的人,如迟彦这般不离不弃一片痴心的男子,可谓绝无仅有。

        自古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想来那位陈小姐便是铁石做的心肠,面对迟彦的诚意也要柔软三分。

        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太子殿下今日突然来访,于花园之中彻底搅乱了他们的计划。

        林正春听完林亨懊丧的最后一句话,冷哼一声道:“愚不可及!”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只做从未发生过,你和阿欣再不许提。你们姑母那头我会同她说,日后不许再如此胡闹。还有你,若是再敢背着我私自拿主意,休怪我请出家法来修理你一顿!”

        面对儿子儿媳的一脸委屈不解,林正春只沉着脸,并未打算做出解释。

        龙之逆鳞,无人能碰。

        今日太子在花园中的神色变化,林正春都看在眼中,他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更是让林正春惊心不已。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对于揣摩上意一道早已炉火纯青。

        仔细一想,太子初入花园时,便几番流连,难道真是对他林家这个小花园感兴趣么?

        只怕他早已掌握了这逆子做下的好事,今日是有备而来。

        还有太子看向那个陈小姐的眼神,分明是毫不掩饰的炙热和占有。

        再到后来,他提出让女眷先行,林正春瞥见了迟彦骤然间黯淡的脸色,心中对于此事已经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

        又见儿子和儿媳一脸焦急,若说他们没有在其中扮演点什么角色,林正春是决计不信的。

        太子其人的行事作风,林正春冷眼旁观,是个面热心冷的。

        若是触怒了他,当下不发作,在你无知无觉时,翻覆之间便是抄灭的大祸。

        前人之鉴犹在眼前,林正春触目惊心,愈发不愿逆了太子的意。

        没想到,反倒是他自己的儿子把天捅出个窟窿!

        林正春只好假做不知,面上先安安稳稳地送走了太子这尊煞神,再回过头来好好逼问这两个小辈干下的好事!

        焉知林亨还言辞振振,一副模样自己做了件大好事的模样。

        看看他,比之太子还要大一岁,却如此天真幼稚。

        林正春心中暗暗叹息,他这几年年事愈高,心中想将林家的家业交给儿子,可眼下看来只怕是任重道远啊。

        灵徽心知她此时的沉默,无异于火上浇油。

        谢瑄已经十分气恼于今日的遭遇,可偏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他就是想出手干预姐姐为自己择婿一事,也师出无名。

        现在他不过是要她对姐姐坦白二人的情意,自己却这般犹豫,他一定失望至极。

        果不其然,谢瑄面容上的笑意变得有些淡薄,再开口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为什么。”

        为何灵徽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

        灵徽咬咬牙,恳求道:“赋时,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姐姐现在病重未愈,贺道长先前曾经屡次三番叮嘱过我,绝不能再让她受到刺激。我怕贸然告诉她,她一时接受不了……”

        “所以你选择放弃我。”谢瑄静静开口,打断了她急切的解释。

        闻言,灵徽的星眸中浮现星点泪珠,她哽咽道:“不是的,我只是想晚些时候再告诉姐姐。”

        “晚些时候。”谢瑄复述道,眉眼间满是冷淡,旋即他清冷一笑道:“晚到你嫁给迟彦的时候,是么。”

        灵徽尚且来不及回答,下颌便被他以二指抬起,她不得不仰首抬眸与他对视。

        只见他的一双瞳孔中,散发着炙热而危险的光芒,目光一寸一寸地滑过灵徽的额头、鼻尖、下巴,直至停留在她的唇上。

        灵徽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近,而后便是一双柔软温热的唇瓣落在自己的唇上,如蜻蜓点水的一吻。

        而后他的唇瓣又一点一点擦过灵徽的脸颊,贴着她的脸滑至她耳边,灵徽只觉他经过的地方如同带起一阵涟漪,又痒又麻。

        耳边已传来他极温柔、极轻的叹息声:“灵徽,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令我如此卑微之人。我……该拿你怎么办。”

        耳鬓厮磨的呢喃,本该是情人间的低语,是流连是缱绻。可谢瑄的轻叹,淡如冰水,寒彻心骨。

        这话落在灵徽耳中,让她倍觉心酸,愈发感到她对不起谢瑄太多太多。

        他的傲骨,是被她摧折的。

        谢瑄却不知道她心之所想,他猛然离开灵徽耳边,直起身子,冷冷道:“灵徽,孤之最大耐心,已经在你身上耗费殆尽。既然你不肯说,那就由孤来告诉懿贵妃。”

        他不再说“我”,而是又回到了那个清冷寂寞的“孤”。

        说罢,他倏然起身拂袖而去,衣袖翻飞间,灵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气息里依旧是那股她所熟悉的清雅雪松味道。

        然而气味尚留,人已无踪,惟余车帘悠悠晃动。

        妙徵眼巴巴地盼了一天,直至天色将晚时,灵徽才归来。

        见妹妹回来,她心头一喜,不顾自己仍然卧病床榻,直起身子来,目含期盼地看向灵徽道:“如何,林家可好玩吗?”

        看着姐姐暗淡而憔悴的容颜,灵徽心头简直有如百味杂陈。

        她不知姐姐为何对迟彦如此中意,先前她问自己时,自己分明已经明确说过不喜迟彦。

        可是一想到姐姐求生不易,在这黑暗的后宫之中挣扎着活下去,几乎都是为了自己,灵徽又觉自己辜负了姐姐的苦心。

        这两种想法紧紧交织,在她心中盘成了一个巨大的结,堵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谢瑄决然离去时,脸上那如静水无波般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灵徽的心里。

        她非草木,谢瑄的心情,她又怎么可能视若无睹。

        思及此,灵徽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到妙徵身旁的藤椅上坐下,尽力微微露出点笑意,点了点头道:“林家人都很热情有礼,他们家原来是专管海商的,家里有好多稀奇的海外物件儿。对了,林少夫人还送了姐姐一对红珊瑚耳珠,我看姐姐有一支红珊瑚步摇,正好拿来作配……”

        说着,她忙吩咐莲动呈上那个装有耳珠的小盒子来。

        而后灵徽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今日见闻,听得妙徵连连含笑点头。

        趁灵徽停顿的间隙,妙徵犹豫片刻,问道:“今日在林家,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灵徽的心,在听到这句话后,如坠落深渊般渐渐下沉。

        她本来还怀着一丝侥幸,期盼姐姐对此事并不知情。

        但姐姐满含期待的问话,于她真如致命一击,彻底粉碎了她最后的那点侥幸之心。

        “没有。”灵徽深深看了姐姐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这是她第一次对姐姐撒谎,却能如此坚定和自然,连灵徽自己都有些不曾料到。

        “没有?”妙徵急急重复一遍灵徽的话语,她面上的失落过于明显,灵徽连刻意忽视都做不到。

        她不禁问道:“姐姐为何这样问?”

        妙徵惊觉失态,她掩饰般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遇见别的什么陌生人呢。”

        但终究是有些心不在焉。

        灵徽见状,终于忍不住道:“姐姐,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她神色虽严肃,翦水秋瞳中却有光在闪耀,这样的目光,妙徵亦曾很熟悉。

        曾几何时,她也会在一个傍晚归家时分,流露出这样明媚而憧憬的眼神来。

        妙徵似乎已经预感到妹妹要对她说什么,她捏紧了手下的被褥,点了点头。

        “我只想嫁给真正喜欢的人,不愿随波逐流。”灵徽见状,将这句在她心里翻滚了千百次的话语脱口而出。

        那一瞬间,她感到如释重负。

        不待妙徵回答,灵徽继续道:“姐姐一直以来很担忧我的婚事,怕我所托非人,怕我被人欺负,我都明白。以前我懵懵懂懂,只想着依赖姐姐,觉得只要是姐姐看好的人,我都愿意嫁。

        她顿了顿,看着妙徵的眼睛道:“可是,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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