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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番薯糖


韩程调整呼吸,缓缓地,很轻很柔和地开口:“医院旁边的工厂已经翻新了,星唯,过去的事你不用——”

        听到“医院旁边的工厂”,徐星唯本能地呼吸一滞,周身血液好像都凝固。

        但还没等她有喘息余地,猛地传来一声炸裂的巨响,把她吓得一哆嗦。

        眼前的艳阳天瞬间变黑,工地的巨幅围挡朝他俩倒塌下来。

        一瞬间根本避无可避,韩程上前护着她扑倒在地,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将她护在怀里。徐星唯被严严实实藏在他身下,围挡落下来,沉重的彩钢砸在他手上,一连串的碎裂声,听得她揪心不已。

        听见很多人的脚步声,七手八脚把碎裂的围栏挪开,把一片废墟中的他们救出来。

        徐星唯万万没想到,回宾城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到温暖的家,而是被送进了医院。

        刚刚还旁观救护车,转眼间他们自己也进急诊了。

        幸好围挡是pvc材质,砸在身上并没有大碍,只是一点淤青,但韩程的手被钢材砸中,还被玻璃碎片划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很严重,拍片显示轻微骨裂。

        徐星唯受伤轻微,只是手臂被铁钉扎了个口子,有些渗血。

        急诊室人来人往,护士正给他血肉模糊的手清创,他仿佛毫无感觉,担忧的视线总粘在徐星唯手臂上,铁钉划过的口子已经处理,包了一块巴掌大纱布。

        “这下好。”徐星唯小声嘀咕。

        急诊大夫过来巡视,和护士交代了几句,大约是要开针剂和药了。

        “医生,她要打破伤风和消炎吗?我看伤口有些深。”韩程问。

        “要的。”

        大夫一手托着垫板,头也不抬地写病例,刚写了几个字就停下,抬起头,在两人的伤势之间眼神来回好几遍,禁不住笑了。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

        徐星唯也幽怨地瞪他一眼。

        “先打三天吊针,打完吃药。”大夫微抬下巴指了指韩程,“在上班还是上学?这伤不轻,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请个假吧,不要吃生冷辛辣,对了,别整外卖啊,你们年轻人一个个的……”他摇了摇头,又若有似无看了徐星唯一眼,“可以适当加强营养。”

        徐星唯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不停地点头:“那吃什么比较好?”

        见她主动接话茬,大夫对两人的关系也了然几分,直接说:“还是肉蛋奶和新鲜蔬菜水果,熬点汤更好,但也别过度。他这正好伤了手……照顾起来还是要费点心思的。”

        “星唯,我不用——”

        徐星唯一记眼刀过去,把他的话堵上了。

        大夫又低下头唰唰写字:“有什么既往病史和过敏史吗?”

        韩程答:“没有。”

        大夫点点头,交代完韩程这边,又转向徐星唯。

        “你这边肌肉注射就行了,完了吃点药。”大夫还是写字开处方,同样问,“有什么既往病史和过敏史?”

        “啊,这……”突然被医生这么问,徐星唯卡壳。肯定是有的,好像什么什么素过敏,小时候也生过一场病,但记忆已经很久远了,没法说上来。

        大夫不抬眼:“尽量啊,我也好开药。”

        旁边的韩程微不可闻叹了口气,温凉如水的声音缓缓说:“卡那霉素和磺胺类过敏,八岁时得过急性肺炎,五年前……右眼一度热烧伤,左眼睑轻微灼伤。”

        详细而全面,大夫点点头,略看了他一眼,又看徐星唯,大抵是觉得这个男朋友还挺称职。

        问诊结束大夫离开,护士完成包扎也走了,并交代他们半个小时后去二楼打针。

        急诊室里匆忙而嘈杂,只有徐星唯和韩程之间的气氛迥异,凝固得像隔绝的异界。

        “星唯。”

        韩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没受伤的手伸过去,想触碰她的手,还没有大动作,徐星唯就往后一缩,警惕地躲开。

        徐星唯目光灼灼望着他,眼中尽是陌生和冷然。

        “你是什么人?”

        简简单单五个字,完全不能表达她现在的讶异和费解。

        那一瞬,很多往日没细想的小细节一股脑涌进她脑海,她喜欢的饭菜口味、喜欢的奶茶、她日常活动偏好……他竟然都完全了解。本以为就是细心体贴,但现在却让她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她对韩程一无所知,韩程却对她了如指掌。

        这是什么恐怖故事?

        见徐星唯避之不及的态度,韩程眼里流露无措和慌张,又是和那晚一样害怕被“丢弃”的神情。

        “星唯,我从来没有跟踪过你。”他急忙解释。

        还是直男清奇的思路。徐星唯偷偷抿起嘴,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场事故后,听医生说你有创伤后遗症的倾向。所以我……我怕吓到你,根本不敢离你太近。我是打听过你们的课表……大课的时候,会在对面教室偷偷看一眼,会去你经常去的食堂,会——”

        “会故意笼络我身边的熟人,比如姜言俊,对吧?”她冷冷打断。

        他眼帘低垂,失神地呢喃:“一开始,我想偶尔能看见你就好,可人都是贪心的……”

        徐星唯看的出韩程确实慌了,一向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的他此时毫无章法,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她再次生硬打断:“你说重点吧。”

        韩程目光灰暗下去,良久,几乎是乞求般低声开口:“我们去东面的花园走走,好不好?”

        ……

        那个花园她非常了解,在住院部旁,火灾住院时她每天会去透透气,是那段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唯一不感到太压抑的地方。

        徐星唯静默注视着他,眼睛里毫无情绪:“行。”

        两人早晨从景南市出发,跨越千里回宾城,几乎都是牵着手的。可急诊到东面花园,只短短的一段路,彼此却毫无交集和触碰。

        初夏时节,花园里有盛放也有凋谢。相似的光景唤醒了徐星唯的一些记忆,花园入口的台阶有三级,下台阶后往前走十步,右转十五步就能闻到很多花香,应该是个很大的花圃,偶尔能听见扑通的水声,像鱼跃水面,后来得到了证实,旁边有个小池塘,睡莲绽放得很美。

        她一眼望去,水面上漂浮着碗口大的睡莲,纯白无暇,晶莹剔透,的确,如当时听说的一样……一旁的石榴花开得最好,风一吹,明艳如火,徐星唯并不认得什么石榴花,但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名字,是了,也是那个人告诉她的。

        是因为头一天她随口问了句,他说他也不懂花,但第二天却带着她,笨拙地把所有植物都介绍了一遍,包括一些没名字的杂草,徐星唯还笑他跟刚上岗的销售员一样。

        她那时候情绪状态极差,一天说不了几句话,那天却破天荒说了很多。后来,还闲聊过许多话题。聊过她想读景大,想报考什么专业,可惜住院耽搁了,也不知考不考得上,那几天断断续续地聊,连小时候生过什么病、喜欢哪个配音演员、某个电视剧情节都说到。

        眼前的石榴花摇曳生姿,如骄阳一般灿烂,当时看不见还真有点可惜。

        “当时你的眼睛上了药,也不宜见光,所以没有看见过我。”

        轻柔温和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徐星唯蓦地看向他。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她的大脑很长时间没连上线,又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恢复运转,记忆着实太模糊了,一是因为当时状态差,二是,她确实没把那人放心上。

        “陪我说话的居然是你?我一直以为是其他病房的病人……”后来她眼睛恢复,不用敷药的那天就再没遇到那个人,徐星唯以为他已经出院了。

        她从没想过那个人多大,叫什么,长得什么样子,也没有要去追究的念头,只当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现在想想,那人确实对她很好,不厌其烦地与她说话,舒缓她的心情,小心翼翼的温柔,一如眼前的韩程。

        一如目前的巨大错位感。

        徐星唯对他一无所知,浑然无觉,而他却……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说清楚,继续呗。”她垂着脑袋小声说。

        韩程没有立即开口,晦暗的眼眸里隐约涌动挣扎。

        “到点了,先打针吧。”他说。

        他的神情让她感到难言的苦涩,所以并没有勉强,只是默默跟上去。

        回输液室的路上,徐星唯有意无意碰了碰他的手指,韩程仿佛收到被“赦免”的恩赐,立刻反扣她的手,十指紧紧交缠。

        肌肉注射一下完事了,徐星唯打完针后先一个人去了趟超市,然后才去门诊输液室找人。一进门,远远就看见角落的他,一只手打上了吊针,另一只手包得跟馒头似的,因无处安放显得有些笨拙,还有点可爱。

        徐星唯慢悠悠走到他面前,没忍住,噗嗤笑了下。

        “怎么了?”韩程扬起脸,俊逸的眼眸清澈见底。

        “没什么,看着挺乖的。”她像哄小孩子一般。

        韩程偏过头去,可能是因为受伤还打针,整个人气场太弱了,显得过于被动,耳根居然有点红。

        “打完针也差不多五点了,对吧。”她扬了扬手提袋,“猜猜我买了什么?柴鱼!长伤口喝柴鱼汤最合适了!”

        她在他旁边坐下:“你也听到医生说的吧?要静养还要营养。我这几天大概要负责你的伙食了,虽然没有你手艺那么好,但吃还是能吃的。”

        韩程视线落在她手中的袋子上,久久不言。

        “你家在哪?我总得过去做饭吧?”其实不光是吃饭的问题,他现在没了一只手,怕是日常很多事都不方便。

        如果像以前那样一起住倒是不担心的。

        “我……”他眼神闪烁,“我点外卖也行的。”

        “医生都说了不要吃外卖。”她停顿,似乎抓到了问题的重点,“你们家到底在哪?有什么不能说的?”

        韩程稍迟疑,最后终于放弃抵抗。

        “其实我——”

        他的电话铃响了。

        因为两手都够呛,徐星唯从他口袋里拿出手机,直接看。

        是座机,标记是某订票网站客服。

        徐星唯面无表情把手机送他眼前晃了晃,又理所当然收回去,自己接。

        韩程完全不敢说什么。

        场面略像男人偷腥被抓包。

        对面是客服甜美的声音,一套固定的话术,大意就是您订的酒店因为一些内部不可抗原因不得不取消,然后致歉,又问需不需要改订其他?

        节假日常见现象。

        “不用,我们不订了,谢谢。”徐星唯也懒得追究,草草说完就挂断。

        她没把手机还给他,质问:“你为什么要订酒店?”

        跟家里人关系不好吗?依稀记得当时他说家里没人在啊?那为什么不能回家住?

        她心头忽地一凛,家里没……

        好像不是她之前理解的那个意思。

        知她猜到了几分,韩程最终也坦然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嗯,房子几年前就卖了,在租房,上大学后也退租了,没再找地方。”

        也就是,没有家。

        医院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徐星唯也不再追问。

        “打完针跟我回家。”

        漫长的沉默中她只说了这一句。

        在字面意义和真正意义上把他捡回家去了。

        一开门,听见小马蹄奔腾般的奔跑声,“淀粉”竖起尾巴尖儿从卧室赶来客厅迎接。

        她先是咪呜了一声,猛地发现徐星唯背后有个陌生人,瞬间弓起背,尾巴也倏地炸开花,拔腿窜进卧室去,徐星唯都没来得及摸到一根猫毛。

        韩程目色悠远,盯着淀粉消失的方向:“这只猫……”

        “猫都胆小嘛,见到生人肯定会吓得躲起来,不是嫌弃你。”徐星唯无奈地自言自语,“不是嫌弃你一个,她谁都嫌弃……”

        韩程还是没移开眼。

        “你很喜欢猫吗?还是说看她太胖了?”她疑惑地看韩程,又看看卧室的方向,“哎,没办法,我爸妈就爱惯着她,老喂些垃圾小零食,她现在一身肥肉,之前体检,血脂都超标了。”她边说边兀自纳闷起来,难道是淀粉这个名字没起好?

        “她多大了?”韩程问。

        “捡到的时候还是小奶猫,估计三个月左右吧?养了五年了。”

        徐星唯欲言又止,如果不是因为淀粉,她也不会冲进那间着火的房子。

        但一点都不后悔,甚至庆幸。

        作为一个有觉悟的铲屎官,回到家第一件事自然不用说。她先去铲屎,检查自动喂粮机状况,然后去客房给韩程铺床,收拾日用品,最后,开始和那条生命力顽强的柴鱼搏斗。

        是真的搏斗。

        这条鱼极其凶猛,已经开膛破肚了,居然比吃饱饭的人类还要活蹦乱跳。

        她手臂被狂暴的鱼尾巴甩得生疼。

        韩程几次要过来帮忙,又被赶回去。

        鱼终于上锅炖了,徐星唯松口气之余,往客厅看一眼。

        韩程很不适应地坐在沙发上,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只能那么干坐着。

        此时的他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不能更合适。

        开饭了。

        上桌的有鱼汤和烧排骨,还有一个清炒大白菜。微糊的排骨泛着焦糖色泽,鱼汤则是浓郁奶白色,看着卖相都不错。

        徐星唯叉腰:“我进步了好多啊。”

        韩程抽出凳子坐下,依旧很不适应地拿起筷子,吃饭。

        他早就习惯孤独,习惯一个人料理自己的全部,或者,本能地把他的全部都双手奉上送去给她,陡然间被介入并照顾生活起居,这种感觉实在太陌生了,十几年来都不曾有过。

        “本来,我是打算节后就从你家搬出去的。”徐星唯用筷子戳碗,挑了一口白米饭,“但你这个样子我肯定没法走了。”

        “嗯,还是一起吧。”

        这件事他答应得从善如流。

        她慢吞吞嘀咕:“你最近应该不忙吧?反正你是老板想放假也没人能拦你。”

        “嗯。”韩程回应她。

        “这段时间我会尽量早点下班,中午的饭菜……”她略作思考,头一天晚上做可能不新鲜,“我早上会起早一点,给你准备好,中午你放微波炉热一下就好。”

        “就这样说定了啊。”她故作无奈的样子。

        “不用太麻烦。”韩程底气不足地说,又像怕被她嫌弃,小心翼翼补充,“……我很好养活。”

        徐星唯把脸埋碗里,默默吃饭。

        晚上必然得洗澡。本身这就是夏天,出了不少汗不说,今天还被工地的围挡砸,粉尘和泥灰落了一身,极狼狈。

        徐星唯先洗完了,给他放好水,准备了毛巾和换洗衣服。

        “你真的没问题吗?”她站在卫生间外,盯着门上那个模糊的影子。

        但这个问题好像问得很多余,这件事确实没法插手帮忙。

        徐星唯捂紧脸颊,黏黏糊糊挤出声音:“有事你就叫我啊。”

        当然,不用想她也知道,以韩程的性格是肯定不会“有事”的。

        她去他的卧室打扫了一遍,确认空调和落地扇都是好的,又拿了个新杯子过去。

        他的手机很随意地放在床头柜上。

        处于好奇她鬼使神差拿起来,手机屏亮了,屏保照片是她。

        也许是某一次约会拍的,具体徐星唯想不起来,马上,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自己的照片上,角度不太好,显脸大,还有点傻气,发型也不够完美。

        为什么要选这张为什么要选这张不能选一张更完美的嘛?

        解锁界面跳出来了。

        她屏住呼吸输入他生日,没打开,又一个一个键按下自己的生日——

        手机解锁了。

        桌面是她另一张照片,这个她记得,是有次去电影院路上拍的。

        ——也同样被她嫌弃丑。

        有一些广告推送和红点,徐星唯都没点开,直接锁上了。

        黑色背包靠放在床头柜边的凳子上,有一缕红绳从拉链缝里露出来,眼熟又奇怪。

        她不大好意思直接翻包,于是伸过去两个手指头,把那根红绳捻出来。

        ——无事牌?

        这不是她以前在社团做的吗?

        可是跟新人交接的时候,她明明把她做的丑牌子带回家收起来了,她很确信那个牌子还在衣柜里好好躺着。

        那这个又是哪来的?

        摩挲半天,她越发觉得跟自己那块太像了,能打磨出如此相像的情侣款也挺厉害。

        正在钻研牌子纹路区别的时候,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她小碎步跑出卧室,在走廊大喊:“先别穿衣服!”

        毛玻璃上的影子一顿。

        她歪头想了想,这个奔放的喊话不太准确,并且容易引起歧义。

        于是又立刻纠正:“上衣!”

        她去客厅的药箱里找了碘伏和棉签,又回到卫生间门口,问:“我可以进去了吗?我之前看你肩上有擦伤渗血,还是消个毒比较好吧?”

        “……你进来。”

        卫生间里灯光朦胧,韩程的声音似乎也很含糊。

        徐星唯打开一道门缝,探脑袋进去,氤氲水汽深处若隐若现露出线条优美的手臂。

        那人刚把地面的湿气拖干,正在放拖把。

        徐星唯偷溜到他身后,低声道:“别动!”

        他的背部被板材刮伤了一大片,肩颈处还不少淤青。

        正儿八经给背上刮伤的部位消完毒,她也有了机会正大光明的……

        “身材不错。”徐星唯的视线缓缓落到腰际,“没少锻炼啊?”

        “有时候。”

        韩程拿t恤来穿。本以为他一只手行动不便会很笨拙,没想到穿衣速度丝毫不影响。

        “喂喂,我还没——”想说“我还没看够”的她赶紧闭了嘴,未免让韩程看见自己难为情的笑,立刻用手背把嘴挡住了。

        但唇角弧度能遮挡,眼睛里的笑是藏不住的。穿好衣服的某人转瞬就回头来算账。他不言不语挪开她的手,低下头,在唇上落下一个吻。

        徐星唯逃跑,抓了一条毛巾来扔他头上,上手就是一通乱揉。

        韩程回卧室收拾行李箱的东西,徐星唯把无事牌吊坠亮出来,像催眠手法一样送到他眼前晃悠。

        “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有一模一样的在你这?”

        看到这个吊坠在她手里,他微微讶异。

        徐星唯连忙解释:“我是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它从包里掉出来才知道的,我没翻过你的东西。”

        “没事,你可以随意看的。”他把她手里的牌子接下来,又细致地绑在背包内层,确认不会松散掉,“这个就是你的。”

        她大惊:“不会吧,那我的那块——”

        “你的那块是我对照做的。”

        徐星唯成功被他绕晕了。

        韩程又埋头整理箱子,温淡的声音轻轻呢喃:“……这样或许更灵验吧。”

        她哑然,是因为加持了对方的心意么?

        论直男的浪漫为什么总用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她在韩程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双手叠起来搭椅背上。

        “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没有抬头,只是很平静地叙述:“不知道你会不会讨厌我。”

        意义含糊的解释,掩盖了当初被埋藏于心底的惶恐、悲观,徘徊不定的希望和无望,用的词也是“讨厌”,而不是“喜欢”。

        行李箱里都是日用品,被一件一件拿出来,徐星唯发现那个相框就在夹层网格袋里,巴掌大小,她刚伸出手去又收回来。

        韩程动作微顿,但这次没有太多迟疑。

        “你看吧。”低低的声音说道。

        徐星唯无言,拉开拉链,把相框小心谨慎取出来。

        照片泛了黄,少说也有十多年了,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合影。女子容貌气质都极出众,妆发和服饰有一种复古的优雅,胸口的黄玫瑰胸针更衬得人端庄温婉。男子带眼镜,眉眼很温柔,是现在少有的书卷气。中间的小男孩至多三岁,隐隐能看出韩程的轮廓,可眼神明亮,神采飞扬的,和现在的他完全不一样。

        “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吧?阿姨太美了。”

        韩程嘴边弯起一丝浅笑,眸子却是暗淡的,沉默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想到韩程现在连能回的家都没有,徐星唯疑问,他的父母是离异了么?但这一家人气场非常和谐,看上去感情很好。

        徐星唯不敢再问下去。

        “妈妈当年去给我爸送饭,在路上出了车祸。”韩程平静地解答了她心里的疑惑。

        恍若隔世的语气,叙述的,是早已烟消云散的前尘往事。

        “对不起。”她感到歉意,覆上他的手。

        随后却是令人不安的沉默,她不经意看了眼韩程,心忽然揪紧。他眼神变得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眼底有很绝望的情绪在涌动。

        “弟弟他……”

        简单的几个音节,他半天才从喉咙里发出。

        徐星唯有一点慌。

        弟弟?

        照片是一家三口,她完全没想到韩程还有个弟弟。

        “弟弟因为我——”

        他呼吸完全乱了,一遍遍努力而笨拙的措辞:“我爸爸又喝醉了……弟弟声音哭哑了……他病了……他发烧……我拿温度计给他量体温……”

        他像刚刚学会说话的人,发音很生涩,很怪异,每个字都那么艰难,也说不出复杂完整的句子,好像要用尽全部的力量才能叙述完这件事。

        “我去做饭了……给弟弟……我把温度计收起来了……”他轻轻一颤,求救一般抓紧了徐星唯的手,“我没有把它收好……在桌上……他不懂……”

        滚烫的眼泪从她眼里滑落:“不说了,我们不说了!”

        韩程木然地转过头,那双眸子无一丝光彩,像干涸幽深的枯井,见徐星唯哭了,还本能地抬手替她拭去泪水。

        他的嘴唇动了动,机械而麻木的声音,依旧是本能地安慰:“星唯,别哭,我没事。”

        他还在安慰她,就像真的没有事一样。

        徐星唯难受得要命,她看着那双灰暗的眼睛,心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鲜活的,真实的韩程,也许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现在的韩程就像……就像是一个执念深重的地缚灵,他不知道疼,不知道如何走出去,也不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被困入了一方很小很小的、只有她的影子的牢笼里。

        她很想拉他一把。

        他目光无神,却下意识把她的手扣得很紧,无助的情绪隐隐蔓延。

        徐星唯回握住他,靠在他身边。

        “我在的。”

        温柔而笃定的一字一句重复:“我在的,我陪着你。”

        窗外有夜风吹拂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蝉鸣的节拍,一时间,占据了卧室里全部的声音。

        直到门口有轻巧可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淀粉,小短腿碎步跑来,还有点急迫。

        “喵~”

        “喵呜~”

        淀粉翘起尾巴,忙不迭地往她腿边左右乱蹭,很焦急,蹭了会儿又钻到她裙子底下,轻轻咬她的腿,一会儿又趴她膝盖上,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徐星唯抽了抽鼻子,牵起一个笑:“她是这样的,好像能闻到情绪吧……每次发觉不对劲,就会过来关注我,好像想安慰一样。”

        韩程缓缓回过神来,恍惚的目光落在淀粉身上。

        见淀粉不排斥韩程了,她拉着他的手送到淀粉面前。毛绒绒的脑袋往回一缩,又犹犹豫豫伸过去,在他手上很敷衍地蹭了下,顺带地,尾巴也懒懒扫过。

        徐星唯唇角噙着笑,眼睛却还是红的。

        “淀粉已经认可你了,这里都是她的地盘,她这是表示会罩着你的。”

        他点头,温柔地摸了摸淀粉的脑袋。

        【韩程幼年时期番外】

        黎明的光线苍白如纸,窗帘上仿佛蒙着一层单薄的雾气。窗底下有一只稚嫩的小手抬起,将窗帘拉开,用系带一丝不苟地绑好。

        八岁的他个头早就超过窗台,可以轻易看见外面的景色了,树叶和房屋是静止的,稀薄的云缓缓飘动,像粘稠的白粥。昨日好像也是这样的,前天,再往前……仍然是如此。

        窒闷而无尽的暑气黏着了时间,分不清彼此,这个暑假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也没有尽头,凭空的把一切都凝结住了。他已经不记得在此之前的样子。

        天边又出现那颗浅淡的月亮,弯弯的,永远不会变,永远跟随他,永恒地定格在那里。它离得很远,隐没在飘渺的云层里,他几乎看不清,可倏地,又一下放大到他眼前,月亮没有光,却刺得他眼睛疼。

        他低下头,不看了。

        地板砖是粗细均等的条纹,沟壑里沉淀了不少灰尘。

        他走出卧室,走廊和客厅都静默无人,对面的卧室房门紧闭。他如同往常一样,没有去打扰,他早已习惯自己料理自己的一切。

        去卫生间洗漱完,他回到客厅,和昨天是一样的,茶几上又堆满了七横八竖的酒瓶,烟头散乱,沙发上也洒满了酒渍,垫子东倒西歪,还有一个掉在地上,绒布被烟头烫出一个烧焦的黑洞。今日没有摔碎的玻璃渣,他收拾起来比昨天容易。

        客厅被恢复原状了,沙发垫依次罗列,茶几用湿抹布过了一遍,残留一抹水珠,餐巾纸、水杯、烟灰缸又回到它们亘古不变的位置,啤酒瓶堆进垃圾桶里。

        收拾完客厅,他照例去厨房热饭,昨天晚饭剩下的粥。白粥在锅里无声滚动,冒出微弱的热气,和充满暑气的早晨一样。

        他拿出两个碗,添好饭,大的一碗是给爸爸的,他留在锅里,保温,小的一碗是自己吃的。

        置物架上屡屡散发出水果发酵的味道,他搬了个矮凳过去,站在上面,把第一层的一盘苹果拿下来。其中有一个熟过了,软烂了大半,枯黄色的果皮沁出汁水。他把坏的苹果扔掉,拿出一个完好的来。

        苹果被放到砧板上的,他从中间切了一刀,苹果被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又切一刀,爸爸吃一块,他吃一块,剩下的半个苹果,他细心去掉了籽,切成薄片,小瑾他还小,吃这样的比较容易,也比较安全。

        小瑾。

        切苹果的刀停下,从他的手里滑出来,在食指边飞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小瑾又是谁?

        猩红的血液沿着手指纹路流淌,粘到苹果上,慢慢晕染。他把粘了血的苹果片丢进垃圾袋里,手在抖,越来越多的苹果片上沾了血,他把所有苹果片都丢进垃圾袋里,砧板上就剩那两块苹果了,爸爸的,和他的,他站在那里看着。

        晌午,薄云全都不见了,通透的太阳光照进厨房,油烟、剩菜和啤酒瓶里隔夜的酒气在闷热中挥发,垃圾袋上围了几只小飞虫,绕来绕去地飞着。

        他把垃圾袋口系好,拎起来,出门扔垃圾。食指上细长的刀口凝固成一条干涸的血迹,早已经不渗血了,拎袋子时一点痛感也没有。

        下楼,走出小巷口,再沿左手边走数十米就是垃圾桶。

        路边的一个个浅坑里蓄了积水,洒水车不久前才来过,又迅速被炽热的太阳蒸发掉。一辆接一辆的小车或大巴从远处驶来,交汇,远去,路面的扬尘还没落定,又被带起。

        走到路口了,接下来的路离来往的车辆近,需要他留意,没拎垃圾袋的手下意识伸出,想去握另一只小手,不让他乱跑,一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握到,只有空气。

        他停住,不动了。

        浅淡的月亮印在天上,纹丝不动地悬在那里,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似的,月亮就那样一直跟着他,只要一仰头就能看到。月亮没有光,甚至泛了陈旧的暗黄色,慢慢地,像水一样漫灌了他的眼睛和耳朵,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回到家,一眼看见爸爸卧室的门打开了,家里却没人。这个时候爸爸出门,一般是去买吃的,用来下酒的熟食,比如花生米,豆干,酱肉,回来只需热一热就好,爸爸买什么他就吃什么。

        家里只剩他一个人,没有声音。他站在客厅,看着阳光和阴影的分界线从墙上一点点下移,躲到电视柜底下。

        白墙上坑洼不平,被抠出一个个浅坑,指甲盖大小。不知是什么人在墙上涂了鸦,画的小人儿,年纪大些的男人是父亲,旁边还有兄弟,大家和睦地牵着手,画画的人似乎还不会写汉字,用稚嫩的拼音标注了每个人的称呼。

        彩色的蜡笔痕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白墙被晕染成混沌不清的颜色,雾蒙蒙的更难看了,他只好一点一点,用手扣下来。白色粉末从墙上簌簌往下落,像流血一样。

        墙底的电视柜上摆着相框,是姑姑来帮忙收拾家里时翻出来的。姑姑和姑父前几年来得多,会带些好吃的和适合他穿的新衣服,边收拾家边数落爸爸,数落着就要骂起来,说小孩儿现在长身体,别随便应付,说你干脆抱着酒过日子去。

        近些时日,他们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也来得越来越少了,只说他八岁了,长大了,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你的爸爸是指望不上的。

        他点点头,八岁的定义就是长大了,不能再依靠别人了,什么事都得自己来,他也自觉地这么想。

        相框被翻出来后,差点连同其他不要的一起扔了,他把它从一堆旧物中捡起来,擦干净,放电视柜上。放在相框里的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女子笑得很温婉,男子则温文尔雅,中间的男孩被抱在膝盖上坐着,眼睛明亮,神采飞扬,他觉得一点都不像自己。

        上面的人,包括自己都很陌生。他对这个时期的印象非常淡薄,几乎没有,从有清晰的记忆和意识起,这个家里就只有爸爸,这个家经年浸泡在腐坏的酒气中,夹杂着爸爸的自苦自怨,和姑姑恨铁不成钢的怒骂。

        没有别的了。

        他像想确认什么一样再次看向照片里的三个人,是一家,三口。

        爸爸回来了,直接去厨房热菜,父子之间没什么交流。窗外的日头没有正午时那么毒辣,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吃饭,午饭和晚饭一起吃。

        吃饭时,爸爸和他一张桌子上对坐着,几乎不说话。爸爸只有喝醉了才会开始胡乱呢喃,有时候是像看仇人一样,非常恶毒地盯着他,骂他是来讨债的,都是他害的,但更多的时候是自我悔恨,或抱着他痛哭,嗓音沙哑地重复着都怪他自己。

        他看着爸爸的嘴一张一合,他不知道爸爸在说什么,没有任何感觉。爸爸就像一具被隔夜的酒和劣质香烟灌满的皮囊,日复一日地忏悔着,被时间浸泡得几乎要腐坏。

        直到拿到爸爸的检查报告前一刻,一切仍然是这样的,十年来都是这样的。日子仿佛黏在一起,混沌地绞缠在一个凝固不变的节点,他和爸爸都被裹挟其中,被迷蒙得看不到边的雾笼罩,没有出路。

        他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是爸爸的病历本,医生手写的肝癌字样还印在他脑海里。

        那一刻,他从昏暗的十年岁月里被强行撕扯出来,沉重的身体陡然变得很轻,像被人从深不见底的水里捞出,早已生锈的时间开始缓缓错动,他站在那个时间点上,麻木而淡漠地看着浑浊的过去和未来。

        悬在天上的月亮这次终于跌下来,从头顶把他淹没,他又回到多年前,那个救护车呼啸的夜晚,大家都去医院了,只剩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他呆愣地立在弟弟的房间,看着月亮形的抱枕孤零零落在儿童床上。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往后的路变得一眼能看尽,他几乎清晰地知道要怎么走,怎么做,头顶灼热的阳光晒得他皮开肉裂,晒干了他的血液和骨髓,像沙滩上一只干涸的鱼。

        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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