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叔叔”
骄阳灼灼,蝉儿隐在浓荫嘶声招摇。
窗台上枝丫晃动,送来一阵阵热风,催人欲睡。
朝阳补习学校二楼最西的教室。
略显富态的周老师停下板书,自汗津津的裤兜里掏出手绢,大力擦拭额头的汗珠。
焦躁在热浪里翻滚。
饱经沧桑的二层小楼,配套的空调不出意外的老旧,动静大,制冷少。冷气刚出风口,就被周遭的热气烫熟。
底下一张张昏昏欲睡的脸,让他压抑不住烦躁:“都醒醒!”
后排靠窗位子趴伏的女生,在一片支起的迷惘脸庞中格外显眼。
周老师皱眉,拿起讲台上的板擦重重敲了两下:“抬起头!看黑板!”
声音洪亮,叫醒大部分瞌睡的学生。
女生好似也被惊醒,脑袋缓缓从臂弯里往外拔,没想到只露出一双精致的长眉,脑袋一侧,换了一边又沉了下去。
“抬起头来!”男中音劈叉,震碎窗外蝉鸣。
黑色的头颅一动不动,窗隙卷进来的热风倒是吹动竖起的发丝,耀武扬威似的,左摇右摆。
——老师的话简直连耳旁风都不如,太嚣张了!
周老师圆润的脸上挤出一道山川,忍了又忍的怒火瞬间喷发,重重把物理书摔在桌面上。
“咚”地一声沉闷声响,似砸在所有学生心上,还没缓过神,又被一声暴吼吓得浑身哆嗦。
“季初!”
名字的主人似有所感,晃了晃脑袋,慢悠悠抬起了脸。
她长了张精致好看的脸,可能是睡觉的缘故,双颊红润,虽稚气未脱,带了些微婴儿肥,却更显无辜可爱。
觑了眼即将暴走的老师,季初自觉站了起来,低下头背脊挺直,姿态恬静温驯。
好似刚刚气得人差点跳脚的不是她。
周老师吐了口气,斥道:“老师讲课比催眠曲还管用,是吧?”
季初看了眼窗外炽烈的阳光,诚恳道:“虽然有点,但主要还是太热了。”
沉寂的空气登时活了,班上响起嘈嘈切切的笑闹。
周老师怒不可遏:“闭嘴!都给我安静!”
半大少年们对新奇刺激事物的热情,几句呵斥根本吓不退。教室渐渐哄闹成菜市场,还有几个大胆的男孩子嚷起来。
“老师,和催眠曲比,您还要再练练。”
“不用不用,老师讲课比安眠药还有用。”
“季初说的对,太热了就想睡觉,老师您别多想。”
“这空调得跟我爷爷同龄……”
周老师嘶声咆哮:“闭嘴!安静!”
“季初。”周老师看向一脸无辜的罪魁祸首,努力压抑上涌的怒火,把脸憋得通红,“空调风口不热,站那去!”
不疾不徐收拾好课本和纸笔,季初听话地站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调口下。
不一会,她短发末梢的轻微汗湿就被吹得冰凉。
舒服得想发呆。
她看了眼黑板上的图,是早就掌握的题型,遂望着窗外流动的树叶出神。
“季初!”
季初转头,愣怔了两秒,拔下笔帽在笔记本上画圈圈。
表情专注,十分像认真听讲的乖学生。
周老师虽然没因她这副乖乖作态心软,但也按捺住脾气问:“我刚才讲得听明白了吗?说说答案。”
季初看了眼黑板上没变的图,神情坦然:“小灯泡短路。”
安静几秒后,全班哄堂大笑。
季初澄澈的眼里划过几丝茫然,抿了抿嘴唇,瞥一眼讲台上的人,试探着说:“可,可它就是小灯泡短路呀。”
周老师忍无可忍:“我看是你脑袋短路!这题早讲完了!”
轰地,教室里的笑闹声差点掀翻屋顶。
“没看出来季初是个人才呀,笑死爷了!”
“今天这乐子够我过完这个夏天了。”
还有好心的同学大声提醒季初:“讲到电阻那题了。”
季初:“……”
季初开始觉得有点麻烦,因此她极力真诚道:“老师,电阻这题我会,答案是12欧。”顿了顿,贴心补充,“后面的题目我也会。”
周老师气笑:“既然都会那还来这干嘛?”
季初忖度几秒,斟酌道:“我来给您贡献kpi?”
妈妈在公司依kpi拿工资,想必对补习老师们来说也一样吧。
周老师:“!”
抬眼瞟一眼讲台,她略憋屈嘀咕:“我也不想来,都是我妈逼得。”
周老师:“……”
“老师您放心,就算我全靠自学,也绝对不会要求退钱的。”季初神情纯然无害,好心安慰喘着粗气的周老师。
周老师咬牙:“我还得谢谢你是吧?!”
季初:“您太客气了。”
“……”
话刚落地,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兔崽子们终于把屋顶掀翻。
周老师只能用尽全力嘶吼:“闭嘴!”
“季初!”
“明天不用来了!!”
“我这装不下你!!!”
忽略了季初,周老师尽职尽责讲完卷子。
当然,脸还是板得死紧。
风平浪静撑到放学铃响,学生们目送周老师壮硕的背影飞快地出了教室。
季初和班上的人都不熟,在铃声中收拾好书包,沐浴在全班的目光中背包走出教室。
“季初,等一等。”
季初刚走出小楼,站在一片树阴里回头。
疯长的枝叶挡不住炎炎烈日,头顶的蝉鸣贴耳聒噪,季初秀气的眉头拧起。
背着橘色双肩包的少女笑容讨喜,甩着俩小辫一蹦一跳凑到季初面前,兔子似的乖巧可爱。
季初有点面熟,应该是班上同学,果然——
“我叫宋乔,坐你斜后面。”
宋乔双眼冒光,满脸羡慕:“季初你好酷!我也是被我妈强迫来的,可我不敢讲。”
季初掏出手机,低头滑动:“实话实说而已。”
“不过,我没你那么厉害。”宋乔嗫嚅,“好多题目写不出来。”
一阵热浪刮来,烫皱季初眉心。她望了眼天际赤白,沿着稀稀落落的树荫迈步:“那你来得不亏。”
季初觉得自己血亏。
宋乔跟上,打了个哈欠:“周胖说话太催眠了,我每次都得使劲瞪眼才能保持清醒。”
“……”
也挺辛苦。
宋乔小跑到季初前面,侧头兴奋说:“对了,班上好多男生都想认识你呢!”
季初心不在焉地回:“哦。”
宋乔:“刚刚他们还扎堆议论你呢。许清越也在!”
“许清越是谁?”
宋乔一脸不可思议解释:“你居然不知道许清越?就我们班上最帅那个,坐最后一排。他在咱们附中也挺出名,九班的,篮球打得超棒!”
朝阳补习学校的老师大都来自附中,因此学生也多是附中的。比如——
季初附中七班,宋乔附中三班。
当然季初刚转学半学期,对附中还处于摸索阶段。
“哦。”兴味索然的应答,显然没对上号。
少年们的笑闹声和口哨声从身后断断续续传来。
宋乔扭头看了一眼,辫梢飞甩:“是许清越他们!要认识一下吗?”
“不要,没兴趣。”
看她眉眼不动,宋乔语调也低下来:“好吧。”想了想描补似道,“看帅哥哪有看书来得重要!”
说完,她又小跑到季初前面,兴奋比划:“季初你待会有事吗?咱们一起去我家写作业吧?”
季初抬眼瞧她,刚要拒绝,手心震动。
是妈妈发来的微信语音。
转成文字。
【季初,妈妈临时出差几天。刘阿姨后天回来,你先吃两天外卖。还有,记得按时上下课,有事给我打电话。不要惹事,乖乖等我回来。】
宋乔留意到她低头盯着手机愣神,担忧道:“啊,你心情不好吗?因为周胖的话吗?让你爸妈明天来一趟跟他说说就可以了,我有经验。”
季初摇头:“来不了,我妈出差了。”
“啊?叫你爸爸来呀。”
季初将手机放回兜里,思索要不要给刘阿姨打个电话:“我没有爸爸。”
“啊!啊……对不起。”宋乔惊慌无措,一脸捅了娄子的小心翼翼。
“没事儿。”季初神色清淡,从小到大她都麻木了。
安静走了会,宋乔忍不住小声建议:“你可以让你妈给周胖打个电话。”
季初心不在焉:“不想让她知道。”
宋乔了然,不过还是艰难提醒:“逃不过的,周胖带咱们初三物理……”
后面的安慰还没说出口,就接到爸爸的电话。
挂了电话,两人已走到地铁站。
她忽然停下,提议:“我爸今天下班早,要不你跟我回去,让他帮忙给周胖打个电话。”
假期第两天,季初因见证了一场大型网吧赤膊互殴真人秀活动,被带去警局做笔录。妈妈范君如在百忙之中把她捞出来,训斥一顿后直接丢进朝阳。
于范女士,朝阳的补习功能是附加,主要还是看上了其隐含的托儿所特质。
要是一个电话过去,一顿训斥绝对少不了。
最冤屈的是,到现在,季初也没想出自己哪里错了,明明表现那么好。
不吵不闹,题目全会。老师为什么要生气?
学生太聪明,伤到自尊了?可是这么优秀也不是自己的错呀。
是不是提钱伤了老师感情?那老师也太脆弱了,自己分明在传递善意……
也可能就是纯粹上火,天太热了,老师也暴躁,就拎出自己来……出火?
肯定是这样!
自己就是个无辜的小倒霉蛋!
边上宋乔跟爸爸撒娇的声音娇得腻人。季初用力踢远脚下的小石子。
不管自己是否有错,妈妈总先训斥自己。
让刘阿姨帮忙的话她转头就会告诉妈妈。
不然在网上花钱找个人算了。不过骗子有点多……
肯定不能真不去,不然后面结业考试还是会露馅……
难道只能给她打电话了?
宋乔的提议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跟着宋乔进了家门,季初瞅见有双男士皮鞋摆在玄关。
宋叔叔已经到家了?
疑问还没出口季初就被拉进客厅。
“你先坐着歇会。”宋乔把她安置在客厅沙发,一溜烟蹦跳进厨房,欢快的音调落在身后,“我去拿点喝的!”
“嗯……”
季初认真思考过会该怎么跟宋叔叔开口。
肯定要乖巧,礼貌。家长都喜欢乖乖仔……
说话时一定要笑,要笑得甜。伸手不打笑脸人,俗话都是这么说的。
随后,季初对着半空练习微笑。
她的唇粉润饱满,上抹时自然流露出小少女特有的纯稚轻软。像是要笑进人心里。
蓦地,她瞳孔紧缩,背脊不自觉立得板直。
逆光处,瘦挺高大的男人倚在门框,长腿散漫交叠。阳光透过宽大玻璃窗铺洒,金线勾勒出男人优越的身材比例。
白色衬衣下摆松松衔在黑西装裤上。
单手插在裤兜,低头看着手机,修长的指尖敲击屏幕。
慵懒闲散。
季初立马站起来,莫名紧张地眨了眨眼,“叔叔”两个字还在舌尖翻滚,却意外撞上一道视线。深邃,沉静又隐含晦涩。
季初倏地屏住呼吸。
她显然被怔住,唇微张,溺在对方目光中,眸间恍然。
男人五官线条利落深刻,眉深目远。面无表情地抬起薄白眼睑,瞳仁黑得纯粹,蕴藏的疏离薄凉之意扑面而来。
低眉敛目,上勾薄唇,惑人的情深温柔氤氲荡漾。
让人禁不住想去一再探究。
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宋叔叔,没想到却如此年轻好看。
一下子,季初懵了,忘了到口的问候。
时间定格。
两人望着对方,都没有出声。
不一会,男人眼睑下垂,不疾不徐把手机锁屏装进裤兜,迈步朝季初走来,神色散淡,姿态随意。
脚步踩在细碎的光斑上,轻微又沉重。
越来越近。
季初有点不知所措地踌躇开口:“……叔叔。”
听到这个称呼,男人脚步顿住。他眸光锁住季初,牢牢地,漆黑瞳仁里泛起一丝错愕,倏尔隐匿。之后,他掀起唇角,带着玩味般的温和,漫不经心应了声。
“哦?”
季初:“……”
随后,他又缓缓吐了两个字:“你是?”
“叔叔好,我是宋乔同学,季初。”
果然是宋叔叔,该是宋乔的后爸。季初呼出一口气,还好没认错。
妈妈找的小白脸一样年轻,不过都没有宋乔家的这个祸水……
“季初……”两个字似在男人喉间颤栗,他上前一步,低眼,声音低沉微哑,“小朋友。”
“……”
带了勾子似的三个字,无端端让季初两颊的热度不断攀升。忽地涌起一股羞恼,她瘪了瘪嘴,色厉内荏回击。
“你,你才是……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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