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这场双方皆有准备的夜袭很快平息。
伤亡甚微，几乎可不计。
岱钦凝视着远处那面白底赤字的旌旗，下令：全城搜检
战前这样大的动作会分散军心，达日阿赤进言：“大战之前相互试探乃常事”
“大战？”岱钦收回视线，落在城下正在收拾战场的士兵身上，声音略暗沉：“不会了，前两次大战已然将我军势气彻底打散。”
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只要一闭眼便会浮现。
大败之后，冷静下来，将所有事一一思虑，原从一开始便就落入了展霖精心编制的陷阱里。每一步，他将每一步都谋算到极致，走一步看十步，其心思之细密，之长远，令人惊恐。细思极恐，甚至追溯到青州遇刺，展云与林蔚合手，一切尽在展霖算计中
心中恨意翻腾，岱钦顿了顿又言：“展霖诡计多端，还有那小鬼，六年前这城中唯余活口。他是如何活下来，又是如何逃出去的，我们一无所知。”
所以这看似固若金汤，密不透风的兖州城，本就存在裂缝，只是未曾被发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那一丝裂缝足矣让一切努力溃散。
达日阿赤明了，亲自带人搜检。
整夜，城中火光明如白昼。
火光在眸中跳跃，一众人站在远处等待着，焦灼着
从城外河道潜入，这一趟着实不近，水下幽暗水脉分支众多，这已然不是潜水那般简单，即便一辈子活在水边的老渔民，也不保证能够在水底完全不迷失。可是反观展云，他游在最前，那股稳当劲儿，是令旁人都心安的。
可是旁人不知，这条路曾是他一寸寸摸索出的，每一寸皆在脑海里。
如今又从这条路行回来了。
一根绳子连着十一人，最终由宽入窄，从一口石井浮出面。但见火光，不敢轻举妄动，按之前排练分次浮出换气。
想来岱钦也非庸人，能够有所警觉实乃正常，所以一切事宜展云都做了两手打算，提前知会过。等到四下彻底静了才敢爬出。沿壁长满苔藓，很滑，潜水本就费体力，有人不慎脚滑，幸亏下面的人及时垫脚，发出的水声微乎及微。
展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环顾四周，有些发怔。
井在一小院内，院中种满花树，正值花季，枝叶肆意疯长，蔓延至遍角角落落，无人干预的美，充满野性与自由，在这小院中尽情舒展，绽放。
花香弥漫，缭绕于鼻息间，清香馥郁，细嗅能觉一丝淡淡微甜。
它们也真是有两分甜味儿的，颜色越浅淡的略清甜些，颜色越深的越苦酸涩口。
连着吃上三四日就会觉得，还是米糟麦糠才是人吃的。
老夫子若知他的宝贝花被摘掉吃了，可能得活活气死。
这是他为病逝的妻子栽种的，据说他妻子生前最爱月季。每到这时节都会将学堂关上两日。具体作何未知，只道再见时他又多了几缕白发。
其实老夫子并不老，这是直到兖州被屠城那日才知道的。北蛮人杀进来，他推几个学生进后院，门一关，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谁能想到，整座城中唯一反抗的人，会是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匠。
他自然是一个北蛮人都没伤着，被羞辱的不成样子，正堂上悬挂的功名书是他这一生的骄傲，上面的字被用生硬的口音读出，拿做取笑，践踏最后应是流血过多至死的吧。那几个学生比他死的还要早一些，就在他面前，那本该执笔的手啊，真的到死都攥着菜刀，可有何用？能有何用啊？
那几个披着人皮的禽兽拖尸体时，发现老夫子另一只手竟扒着门槛，怎么掰扯都弄不下来，干脆抽刀将那只手齐腕砍断
这些事仿佛就发生在刚才，甚至于空气都变了味儿，夹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腥咸。
展云喉咙滚了下，努力往下咽，似乎这样能够好受些，最起码再开口声音于平常无异。
眼下并不适合行动，于是迅速作部署，临街墙角和门口设防卫，伺机而动。
就这样过了一夜，搜检越发严密，恨不得将地皮铲下三寸。这日，私宅水井全被封，城中河畔一步一人；第二日，满院花树尽毁，落英入泥，再无芳菲。
再这样下去怕是离拆房不远了。
十来个爷们汉子蜷缩在两间院墙的缝隙，俗称‘滴水檐’，是建房时留作走雨水的，通常一尺来宽，本该前后通透，后因一群小叫花子经常穿街走巷打架骂街，扰了夫子教课，于是他与邻居商议，将前后砌上，只留了个水口。
大抵是该谢谢他的。
展云想：待拿下这座城，弄几块豆腐去城外祭一祭
又到天黑
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展云。
东子心思一转，欠身挡住众人视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并不整齐的牙。
展云面色沉冷，仍在听着搜寻队伍脚步声暗自计数
城外，林蔚盘膝而坐，全身覆甲，手持双锏。他这般已是整整两天三夜，展云去了多久，他便在这城外等了多久。有人送人吃食他便吃，然，一眼都未曾错开。
展云临行前曾言：若顺利，当夜即可攻城；
可若不顺利呢？就如现在这般该如何？展云未与任何人说，他只道一个字--等。
等多久？当年从那座城中逃出，三人熬了整整四十天啊！
六年前那日，无任何预兆，一群身披兽皮的人不，是鬼怪，他们突然出现，见人就杀，不分男女，不论老幼，手段狠辣利落。整座城乱成一锅粥，城南的往北跑，城北的往南跑，不慎跌倒的被活活踩踏至死，等所有人聚到一堆儿，箭雨落下，所有人都倒了，这样还不行，他们会挨个再捅上一刀。就这样还没死的，有幸躲进屋院的，被人搜出，仍是难逃死路。
他们听着那令人心慌的脚步声，手脚颤抖着翻墙钻洞，躲过追杀和搜寻。
哀嚎声从白天一直到夜里，周而复始，直到彻底安静。
四个人的小队伍也由此变成了三个人，猴子没了，他们默契的再也不提起他，连带这座城也成了禁忌。
林蔚以为老大会将自己扔下，毕竟自己什么用都没有，只是个累赘。他每日都在这样想，连老大看他时，也会觉得那目光不对说不怕是假的，说不怨也是假的。在那四十天里，林蔚只会点头和摇头，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多笨啊，直到行动那日，依旧学不会泅水。满心充斥着仓皇和杳茫，似乎又回到父母被杀那日不，比那日更甚，因为已然尝过那滋味，所以更害怕。
那夜，一根绳子系在两人腰上，水很凉，眼泪很烫，融在一起，是林蔚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温度。
上岸后，林蔚说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他唤了句：“老大”
时隔多年，望着那座城，他依旧一无是处，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老大，呐呐自语，念着这两字。
黎明前最后一丝夜风掠过，少年颏下冒出青茬。
之后无论是谁，无论送来什么，林蔚再也吃不下，渐渐地，变作一具焦尸，唯一不变的是他始终守在那儿，始终念着，始终望着
不知从何时，细雨绵绵而至。朦胧间，朱红的城门动了不可置信的揉揉眼“杀呀！”身后猛然响起这一声，惊得林蔚颤了下，恍然未回神，身体已自行立起，提着双锏一人当先冲了上去。
微雨浇不灭满目血红，顺着眼角脸颊流下。
突如其来的杀气让卫琅侧目，惊讶，这是卫琅第一次从此人身上感觉到杀气。天色愈浓，郁郁沉沉，似乎像是要塌下来。
他垂在两侧的手紧攥成拳，指节发白，甚至微颤。
一个人究竟能隐忍到何等地步？
林蔚还能去战场发疯，而他，这方战场他上不得，上不得
一窝蜂涌入的靖北军，如同当年北蛮人冲入这座城时一样，但这次换了北蛮人惊慌，完全乱了阵脚，只顾逃命。
败势已定，垂死挣扎倒不如及时止损。
岱钦咬着牙，翻身上马，下令撤逃。走前回望最后一眼，见那人立在微风细雨中，明明清冷如神明
神明，呵呵，落世即为堕
雨过天晴，炎阳当空。
展云亲自将那白底赤字的旌旗插在城楼上。
那一瞬，前尘往事皆休矣，展家有子名曰云，展云。
勇入敌营，智取城池，兵不血刃制敌千里!
依当初誓言，十个兄弟都安然无恙，甚至身上无有一点伤。除了饿，见着人先问吃得。
能在北蛮人眼皮子底下打开城门，且还是在白天，无法想象是怎么做到的？
全军皆好奇，有人发问，展云垂头看着脚下青石地，笑道：“这城中封印着数万冤魂，我略施法术放出他们，吓得北蛮人连裤子都提不起！可不就乖乖任我打开城门！”
这话自然是无人信。
确实有鬼，但都是人装出来的。
敌军在前，却于城中大肆搜检，如此兴师动众，且半点收获都未有，任谁都会心存怨念。并非人人是岱钦，岱钦就算事事亲力亲为，奈何军心早已溃散。趁其松懈，出来做些小动作，任何地方都有鬼神之说，北蛮也不例外。加以引用，又做得不着痕迹，恐惧的气氛一旦生出就会迅速弥漫。
人在惊恐之下会频感尿意，又正逢落雨，这便就是机会。
谁能想到上个茅厕会丢了性命？且还是在白天？展云换上小兵衣甲，远远地负责守城门的什长见人回来大声嘲笑他胆小锋刃无声，一出手，五人连呼声都未出口便饮恨而去了
怀里的信号箭未发出，因为城门打开第一眼，他即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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