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露云娜篇2

露云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真的很爱你，我会尽力为了我们的未来努力的。哪怕再难我也愿意，如果这次能成功，我就来求婚。

        ——卢卡斯·米特（一封被污水浸没的情书）

        后来我们知道，在这一年，十四岁的埃萝叶进入了封闭式管理的圣卡林神学院。十一岁的露云娜对一个普通的平民男孩情窦初开。

        创世585年，洛奇家族向格林菲尔家族提亲，被拒。格林菲尔家族遭受重大打击。

        创世587年春，露云娜的初恋死于“意外”。

        创世587年盛典。格林菲尔家族与洛奇家族定亲。

        创世589年夏，露云娜·格林菲尔从此将成为露云娜·洛奇。埃萝叶·格林菲尔毕业。

        露云娜出嫁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六年过去，她的美艳终于出落得让人移不开眼。这几年她瘦了一大圈，眼睛下方一圈厚厚的青黑需要用一层又一层脂粉掩盖。埃萝叶看着自己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妹妹。可是她成长得太晚了。

        洛奇少爷对露云娜很执着，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可这人暴虐残忍的性格连一直在学院内苦修的埃萝叶都有所耳闻，露云娜这样的姑娘嫁了去……怎么会有幸福呢。

        “你真的打算嫁给他吗？”尽管木已成舟，埃萝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六年未见，妹妹已经长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露云娜瞥了姐姐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礼袍堂皇地铺开，面纱后，那一瞬间，她美到让人心悸。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姐姐。”她笑着，如同任何一个羞涩的新娘，眼中闪着水色，“我给家里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麻烦。妈妈和伯母为我操碎了心，你也是。是我太不懂事了。既然这样，这债总得我自己偿还。”

        埃萝叶怔怔地看着妹妹，很想说不是你的错，很想说是那洛奇少爷精神有问题，很想说我们没怪过你。只是张开嘴才发现任何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一直都晓得妹妹有多爱那个平民青年。在埃萝叶心中，这样的男人自然是怎么样都配不上自己的妹妹。可是露云娜很爱他。他们的交织源于那个青年的一次见义勇为，使露云娜注意到了他。然后，不知何时起露云娜的来信中这个男孩所占据的篇幅越来越多，字里行间的，都是少女难以言明的恋慕。

        爱情的花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在无法跨越的阶级间酝酿，绽放，最终走向凋零。

        那个男孩在路边一条阴沟里被发现的时候，脸都已经泡烂了。

        最终，这案子也是不了了之。

        露云娜在埃萝叶看不见的地方崩溃过，心碎过。可挺过来了，心如死灰了，也就慢慢地好了。她最终还是学会了承担家族责任，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让步。

        她穿着嫁衣，一如往昔地昂首，仿佛她还是那个格林菲尔小姐，那个从未被磨平过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露云娜。

        婚后露云娜偶尔也会来信。一开始，信中提起维克多·洛奇还是满是厌恶恐惧，可某天却突然地变了。她将洛奇形容得人间少有，叙述自己的婚后生活幸福美满，琴瑟和鸣。她一次又一次地写下那些情意绵绵的描述，笔迹却越来越颤抖无力。埃萝叶看着这些花团锦簇的浪漫语句，却常常感到不安。而且露云娜自从成为了洛奇夫人就几乎没回过格林菲尔家，见不到面，也不知到底怎么样。

        第二年的夏天，明晓节，她终于是回来了。刚一见面，两位格林菲尔夫人就差点昏厥过去，埃萝叶在一旁也不敢置信地发现，当初活泼骄傲的露云娜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勃勃，如一株快要萎谢的花。她依旧美丽，温柔的表情，可面色惨白，眼中毫无神采，感觉一阵风吹来，她便会倒下。她站在那里，可埃萝叶却觉得妹妹早已死去。

        在维克多·洛奇一眼不眨的温柔注视下，露云娜畏缩着提出想和姐姐单独聊聊。维克多看起来不太愿意，但姐妹俩的确太久不见，他也就勉强点了头。

        门一关上，露云娜就如同松下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她用力拽住姐姐的衣领，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附在姐姐耳边，神经质地四处张望，断断续续地低声呢喃。

        “他是个疯子……他一直在监视我，一直都是！”在至亲面前终于能够有喘息契机的露云娜惊惧地死死抱住姐姐，像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年来，她的生活逐渐被维克多·洛奇完全控制，寄出的每一封信都会被查看。她的丈夫对于她的关注与爱尤为在意，不允许她的视线在别处停留，不允许她怕他，无法忍受她不爱他，又明知她是在逢场作戏地妥协。甚至连露云娜给家里人寄信，他都要想尽办法地彰显自己在露云娜心中的地位。

        他在控制她。

        在长久的恐惧与忍受下，她的坚韧几乎被消磨殆尽。只要一看到维克多温柔的笑意，露云娜便会想起那个男孩，她的卢卡斯，肿胀的尸体，黑洞洞的眼睛。她爱得如此之深的少年，每个夜里都会出现在噩梦中，而凶手躺在她身边将她圈在怀里。无数次，刻骨的仇恨让她恨不能同归于尽，可她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她的身后是格林菲尔。

        “我怀孕了，姐姐。”最终，她只是瘫倒在埃萝叶怀里，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她轻轻抚摸小腹，感受到肚中的胎儿仿佛要吸干了自己的生命力。埃萝叶可以看出天然的母性与天然的厌惧在露云娜心中搏斗，她天性中的善良温柔与对黑暗的痛恨全部集中在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我帮你离开他，我有一个从雅礼帝国来的同学，我请她将你带到雅礼去，好不好？”埃萝叶紧紧抓住妹妹的手，试图将她从这看不到尽头的深渊中拔出。

        露云娜的嘴角抽搐了一瞬，无力地摇头。

        “没关系的，姐姐。”她有气无力地，“其实他对我很好，我会慢慢习惯，以后就好了。”

        维克多·洛奇不会放过她，洛奇家族也不会放过格林菲尔。她见识过维克多的父亲拉威尔·洛奇是怎样的人。于是她不能后退，身后便是摇摇欲坠的家族。

        埃萝叶抱着妹妹，某种预感越发浓烈。她感到正在失去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她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她太弱小了。格林菲尔家族太弱小了。

        如此弱小，又如此无力。

        门被敲响。

        “亲爱的，你和姐姐聊这么久了，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维克多站在门外轻声问，可是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像是匍匐在地的蛇。

        他不能忍受露云娜太长时间脱离他的视线与控制。他盯着露云娜就像是具有丰富经验的捕食者盯住猎物。

        埃萝叶感觉到怀中的妹妹猛地一僵，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露云娜迅速擦干了眼泪露出笑容，笑容之下是深深的疲惫：“我马上就来。”

        她起身理好衣裙，整理装束，就好像刚刚的崩溃从未发生。埃萝叶几乎要不能呼吸。那光鲜亮丽的衣裙与依旧美丽的外表下是已经彻底腐烂掉的灵魂，露云娜与一具痛苦的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她很健康，可是她快死了。

        “不用担心我，一切都会好的。千万别试着改变这种情况。”露云娜的脸上露出标准贤妻良母的微笑，眸色幽暗。

        她的姐姐在身后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个恶魔。或许是注意到埃萝叶的目光，维克多对她笑了笑。那该是个礼貌的笑容，可是错不了，埃萝叶在他眼中看到了残忍的警告神色。他揽住露云娜的腰，就像是在宣布占有。

        妹妹的一举一动无不是透露出绝望的求救信号，但埃萝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

        不出意外，今年埃萝叶就可以进入圣德里安祭司殿。

        她下定决心要尽快爬到高位，爬到一个足以与洛奇家族对抗的地方，让格林菲尔家族强盛起来。只有这样，她才有将妹妹救出的希望。

        食不知味的晚餐一结束，维克多就立马提出带露云娜回去。爱女心切的莎琳夫人当然能察觉到小女儿的憔悴，希望露云娜能够多留一段时间。然而格林菲尔家没有能够镇场的男主人，一众女眷也不好多留，菲奥娜伯爵夫人和莎琳夫人就只能含着眼泪和露云娜道别。

        “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维克多说你怀孕已经两个月了，平日里要多注意，妈妈会来看你的。”莎琳夫人握住露云娜的手，不知为何非常不安。

        “当然，夫人。我会照顾好她的。”没等露云娜回应，一旁站着的维克多就赶紧回答。

        露云娜垂下眼睛，一语不发，与母亲交握的手指微微收紧，试图从母亲那里汲取最后一点温暖与力量。

        维克多扶起她的手，雪白的手套不染纤尘。她登上马车，拢好长裙，最后从车窗处看了一眼这个从小生长的老宅，看门口的老树，看热闹的街道，看天上的云和月，看那边三个至亲的家人挥着手。

        她被维克多·洛奇带离了格林菲尔家。

        从此以后，这位年轻的洛奇夫人知道，自己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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