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09

        工作第六个年头的房产中介左骥，常年保持着最早到达门店的出勤记录。早起对旁人来说，或许是种负担，但对他而言，更为重要的是保持一种时刻准备着的状态，这并非是鸡汤文学的教条，他真诚地相信这能帮助他在同行之间脱颖而出，哪怕一次，一次就好。

        清晨六点，他把刚买回来的豆包揣在口袋，用伸缩杆撑开卷帘门，再把店里充了一晚的电瓶车推到门店外的空地上一字排开，他没有留意到街对面一位穿着风衣的男子驻足盯着自己的方向，而他脚边的五六个烟头，说明这人显然有备而来。

        推开门，男人没有说话，而是直勾勾地俯视着坐在工位里的左骥。

        左骥下意识地把豆包收在抽屉里，端出职业式的微笑，但来者的面色凝重，铁青的脸，疏于打理的胡渣、怒目中充斥着血丝，让他把准备好的职业开场白咽了回去。

        男人取下黑色的皮质手套，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丢在桌上。

        左骥认出来那是自己的名片。

        “啊，原来是之前想要在附近置产的客人啊，您今天想要看什么板块呢？”

        陈志顿了顿，径自走到饮水机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抽出面前的板凳坐下。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来买房的吗？”

        “额，那是需要租房吗？”

        左骥瞄了一眼电脑右下方的时间，一边尽可能拖延时间，一边祈祷等同组的同事赶紧来上班。

        面前的男人将纸杯里的热水一饮而尽。

        “也不怎么需要。”

        “那您看这边找到我是？”

        “真话还是假话？”

        “嗯？什么？”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啊，我这里其实也经手过各种各样的客户需求，我们一直很注意客户隐私这块的，这点您可以放心。”

        “我没有隐私需要保护。”

        “哈哈，这么说也太绝对了，其实大数据时代或多或少。”

        左骥干笑俩声，希望绝境中的幽默感可以多少缓解此刻的危机。

        “额，要不我听假话？”

        陈志默然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劝健保健品公司的宣传单页。

        “快过年了，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做事，但我忘了他住哪了。”

        假话有时比真话更易于理解。

        作为扎根本地的地产人，左骥自然听说过一些关于劝健的风言风语。13年前后开始进入本地市场，主打老年人保健品，不过三四年而已，店面越来越多，想必赚了不少钱，但因为或多或少打着传销的擦边球，所以公司总部一直保持着半地下的运营方式，神龙不见尾的。但如果登入后台的交易系统，从门面房的承租人信息，应该可以关联到背后的公司地址信息。

        面前的男人想必也知道这一点。

        左骥再次端详起面前的男人，心里开始大致有了一些判断。

        冷酷的表情配合壮硕的身材，这人想必也在类似公司里做事。公司之间地盘没谈拢，利益出现了分歧，需要某种程度的协商，于是先派个打手摸摸底。

        他丝毫不想掺合到这种事情里，于是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要不您给你的朋友打给电话看看？”

        “我们不用电话。”

        再明显不过的鬼话，男人说得面不改色。

        “啊，那我这边也不太能帮到您。毕竟您什么都没办法提供。”

        面前的男人点了点头，既没被触怒也没要走的意思。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最终答复，到此为止没有别的可能了对吧？”

        左骥将男人的话在心里默默复念一遍，男人的表情越是平静如水，他越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因为这中间也会有一些隐私的问题嘛，我也没有太多的权限，所以可能也需要请示我们的店长。”

        面前的男人点点头，抓起整个座机电话摆在他面前。

        “现在打。”

        原本只是托词的话，被男人一眼看破。

        “啊，那我这就问问去，毕竟您这种也是特殊情况嘛。”

        左骥并没有使用面前的座机，而是从单薄的西装里掏出私人的手机，面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走到墙角，事出敏感，如果哪句话说得不合适被听到了，只怕有更多的麻烦。好在屋里的男人并没有看向这边，而是身子陷入椅背里，低垂着头，眼皮耸搭，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电话接通，他将事态的严重性大致向还在洗漱中的店长描述一番，他不知道电话那头嘴里插着牙刷的店长多久才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但不出所料的是，关键时刻店长也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诸如原则是随机应变，底线是不影响门店积累的商誉同时也要保证门店的日常运营。

        哪里都挑不出毛病，可哪里有这种既要又要还要的东西？

        看情况只能跟着感觉走了。

        他走到饮水机前，给客人续了杯水也尽可能安抚好自己的表情。

        “您好客人，你的诉求我理解，但事发突然店长也没有类似的权限，再加上中间还有很多沟通上的成本。您看您要不要改天再来看看，我这边先把这件事放在我的日程上。”

        陈志手指捏着杯沿，微微转着杯口。

        “理解我的诉求？我觉得你不理解，我的诉求是现在。”

        “哥，我知道您着急，但我就一个打工的没权限，您别为难我行吗。”

        陈志眯着眼睛望着角落里龟背竹上阳光的投影。

        “与你要承担的责任而言，你当然有权限。你心里可能在抱怨，怎么刚开门偏偏遇见的是我？嗯？类似这种问题我也有，但你感觉到了吗？这是命运，简单说就是一个人必须接受的东西。”

        门店里的柜式空调预热完毕，叶片上下摆动迫不及待地向外送吐暖风。

        男人也没再多言，似乎笃定只靠沉默就能到达自己想要的终点。

        至于左骥，面对表情冷峻的男人若有若无的恫吓，他究竟听进去多少也不好说。他只是突然不再甘心多年的全勤标兵，终年早起晚归除了那一点可怜的业绩，换来的只是突如其来的风险。

        他的脖子被空调暖风吹得暖洋洋的，脸上却抽动了一下。少顷他从自己的思虑中回过神，拉开工位坐下，用员工身份登入后台系统之后，调出一组信息。

        “相关的登记信息在这里。店里有监控，我去门外抽一支香烟，麻烦你在我出门之后再看。今天的事我会全忘记，你别再来了，我也不想和你们这伙人有什么关系。”

        陈志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希望此刻自己的脸可以调整出一些让人信服的善意。

        “这个不好说，也许你还得给我个还礼的机会。”

        说完他起身绕到电脑后方，打开电脑里的客户档案，健硕的手指缓慢的上下滑动，用肉眼记忆屏幕上的房产租售信息。

        能找到的是一笔租赁合同的记录。

        产权所有者花田新语健康管理咨询公司于2000年购入内桥环庆服贸市场c区603的房产。后从2006年开始出租给了劝健保健品公司使用，用途为仓储。

        环庆服贸市场都是些干什么的他不知道，市区老城中心的位置拿来做仓储也不是不可以，但显然不是最经济的方案吧。

        陈志拖动着鼠标又重新滚回去。他还想知道更多，但也只能不抱希望的试试看，毕竟这算不上什么正规的途径。

        在门口心不在焉抽着烟的左骥瞥见陈志出来，立刻将脸调转过去，背着身，僵硬的身体微微颤抖。

        “喂，走了，你接着忙吧。”

        陈志说完，见左骥依旧不敢转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如果可以，他也想温良恭俭让，彬彬有礼地向他人请教，但现实里行不通，多余的道德感只会徒增事情的复杂性。经验告诉他，一张臭脸，搭配简洁的手势以及讳莫如深的态度，剩下的变量交给时间就好了。好在狐假虎威这门技术，在歌舞厅这种地方，由酗酒成性的中年男人一再实践，看得多自然就会了。

        从左骥的中介门店到内桥环庆服贸市场直线距离大概是六七公里，公交车不过三站路，但赶上七点一刻的时间，上学的小朋友和家长，通勤的职场人，一下子从各自的小区涌出来，堵在城市的各条干道上。夜里囫囵吞下的街边烧烤他在胃里翻涌，想到公交车里交杂的早餐气息，还是用走的吧，顺道可以看看环庆市场的外部环境。

        走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一些细小的雨点混合在迷蒙的水雾中，并不着急降落在地面，随着并不猛烈的风，落在无人问津的报刊亭，落在未雨绸缪的雨伞，落在少男少女生动的睫毛上，落在陈志的肩头，聚拢成微小的一滴，绵绵的，这大概是南方特有的雨吧，而记忆里家乡的雨总是丰沛且频繁的，大雨倾盆或是骤雨将歇，像计算机程式里的零或一。

        离开出租屋和天马歌舞厅的范围，这座城市在心理学层面对他始终是陌生的。他始终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和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想到这，他平抑住一些廉价的忧伤泛起，但想到那个同样慌乱无助的女人，他又莫名觉得宽慰，不是那种知晓一个更悲惨的存在，会有所宽慰的宽慰。

        他知道，就她的故事而言，这个偌大的的世界她也哪里都不属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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