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

07

        将至饭点，下班的打工族陆续回到单元楼，家家陆续亮起灯火，各自在厨房张罗着忙碌一日的餐食。

        陈志扶着窗帘，从窗户侧沿向马路对面看去，树荫婆娑，路灯下的人影看得并不真切。拖下去不是办法，等到合租的邻居回来，他俩就藏不住了。

        他顺手拿过一片已开封的饼干叼在嘴里。

        “对面什么人？摊上什么事？打算怎么办？三选一，你得告诉我点什么。”

        潘攀双手扶坐在床沿，放空般地看着窗外，苦涩地笑笑。

        “事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就已经超出我的预计了。”

        “不如聊聊你的预计？”

        潘攀收回放空的眼神，仔细打量起眼前男人的面容。宽厚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微微蹙着的眉头带着点严肃，目光相交的刹那却感觉不到审视或探寻的意味，更像是某种静静地等待，等到你愿意将心门打开。从短暂的接触看，智谋或许谈不上，莽撞和偏执也都有点儿，但那么一抹孩子气式的英雄主义，以及那双有温度的手。

        嗯，总体上是可以托付实情的对象吧。

        “当你在拳馆灰头土脸为了那点奖金被人打得满头包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女孩，在教室自习到最晚，去菜场捡菜梗，收集路上的瓶瓶罐罐。她的生活里没有没有人可以指望，她告诉自己必须要考个好大学，离开她的家乡。”

        陈志放下手里的饼干，假装不在意地用拇指擦去嘴角的饼干屑，眼睛小心地躲开潘攀。

        “起码她成功了不是吗？”

        潘攀脸上骄傲的笑意不过维系了几秒，瞬而又转为落寞的神情。

        “她是这么相信的，不过只在一段时间里。”

        陈志眉毛挑动一下，将吃剩的饼干推到潘攀面前。

        “大学毕业，一只以为找到海的鱼，游往自己的生活，却发现身处的不过是大一点的池塘罢了。”

        “太文学色彩的表达，我会有一点听不懂。”

        “不影响，后面的发展就有很电视剧了。”

        即使屋里没有任何带有屏幕的家用设备，但这无碍他坦然说道。

        “我喜欢故事，尤其是像电视剧的故事。”

        “她发现当年把她家人弄得支离破碎的传销组织换了块招牌，就在这个城市里活得有声有色。”

        陈志摇摇头。

        “电视剧的话，我猜下面差不多是自以为正义的复仇天使登场那种段落了吧？”

        潘攀抬头，不置可否等着他说下去。

        但他只是侧着头，手掌摩挲着下巴颏干涩的胡须，许久才挤压似得补充道。

        “她要得太多了，期望是会把人压垮的。”

        “所以就看着？”

        潘攀的语调里显然带着不悦和讽刺。

        “忘了自己是一只鱼，也就不会有什么池塘的问题吧。”

        话头就此停住，潘攀笑了笑，继而缓缓说道。

        “所以打假拳也没关系才对啊？”

        陈志攥紧拳头，几乎成了某种应激反应下的肌肉记忆。

        “不一样，我是拳手，打假拳的只是沙包。

        “曾经是。”

        潘攀简洁地提示到，这次该轮到他不悦了，她这样想着。

        从潘攀的方向望去，陈志的侧脸不过一步之遥，窗外柔和的万家灯火反衬着他此刻刚毅的轮廓，暧昧不明。他眼睑低垂，快速地闪动了两下，似乎即刻间便平复完汹涌的心绪。他谨慎地抿着嘴，微笑着点点头，如同才意识过来一般，颓然地松开攥紧的拳头。

        “嗯，的确。”

        他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说回电视剧好了，后续怎么样？”

        潘攀没想到先前的刺激对他毫无反应，无非是他假装或是咽下去而已，无论哪种都让她有点歉意。

        “传销公司也是公司，到了一定体量必然会考虑调整初期的公司结构，尽可能甩掉灰色的部分，弄一些看起来干净的行当做门面，此外不可避免的部分金流需要洗白。以提供金融服务为由接近他，怎么看都是最优选，有助于反推出组织的架构，人员总数和构成，不过事情刚有点眉目，最关键的人就人走茶凉，反倒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这是我预料外的。”

        “胆子够大的。”

        陈志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就一个身形单薄，面容文静安详的女子而言，这绝非保守地度量。她的叙述中没有停顿，动机、逻辑、手段、被拆分开来，又不可避免地统一于一个目的之下。

        一个陈志尚不知道的目的。

        “如果一切如常，你最终目的是什么？考虑到结果，给你人生带来挫折的人已经死了。复仇而不必沾染自己的手，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吧。但从你的脸上好像读不出类似喜悦的东西？还是说你天生就是这么一副冷脸？”

        潘攀的眼神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聚敛到陈志身上。

        “你相信没有代价的事情？更实际的情况也许是我们尚未看见价码。”

        陈志打开屋里的灯，暗淡日光灯的光芒从两人头顶流泻下来，两人面面相觑。

        “价码或许不知道，好在问题就在眼前。楼下千方百计想要见你一面的人，应该是被你摸到的传销团伙。他们的头儿死了，一时间群龙无首，消息满天飞，主观上想厘清情况，但考虑到做传销的性质，又完全没有联系警方的立场，只能派人找几个舌头搞清楚情况。从他们选择接触你的方式看，你手上应该有他们想要又不太能见光的东西，心里有头绪吗？”

        潘攀摇摇头。

        陈志最后撇了眼窗外，拿起挂在门把手的风衣，一脸严肃道。

        “你人从哪里过来的？”

        “家里。”

        “知道他们蹲了你几天吗？”

        “我注意到的有两天，也许时间更久。”

        “家里有你的照片或之类的吗？”

        “我没那么自恋的习惯。”

        陈志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他们认得你吗？还是从你家地址摸到的你。”

        潘攀低头咬着唇，回想几天以来和他们的相遇，被看见的不过是进出地下室停车的几个侧影，再加上光线和距离的因素。

        “现在应该还不能，但追究起来，认出我应该是迟早的事。”

        陈志抓着潘攀的手，把她推到墙边，用余光估量她的身材，从衣柜取出一件大小和她接近的牛仔外套，又找来一条自己的黑色围巾。

        “换上，动作快。”

        潘攀瞧着被扔在窗上的牛仔外套，大小不会超过m码，再从款式和袖口的处理上看，主人显然是一位不在这里的异性。

        陈志一脸疑惑地看着潘攀双手垂立站着不动。

        “从开灯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分钟，如果没猜错，楼下的两人应该已经发现灯亮了，正在过马路的路上。”

        “转身。”

        潘攀手里举着牛仔外套，冷静简洁地说道，言语间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志反应过来，干涩地笑笑。

        “事儿还不少。”

        说完将门拉开一道细缝，只等潘攀穿戴好，一把拉过她的手向楼梯口跑去。

        久不通风的楼道黑黢黢的，还带着一点南方特有的潮湿霉味。

        潘攀被陈志紧紧攥着，宽大温煦的手掌缠绕在她骨节分明的手腕上。

        周遭寂静无声，安静地仿佛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不坐电梯？”

        陈志探出头，从楼梯井朝下确认，停顿片刻，判断声源的方向。

        “对方两个人，站在他们的角度，万无一失的做法是分开走。虽然会牺牲一点速度，但他们能在楼下等这么久，时间显然不站在我们这边。”

        眼看电梯数字停在一楼，有人要上来。

        黑暗中，陈志转过头，再次望向眼前这个看不真切的女人，他能感知到的不过是一抹淡淡的发香，以及隐约起伏着的身形。她遥远成谜的身世与她现实中此刻的遭遇有什么样的联系，他尚不知晓，但抛开主观层面的意愿，既然被人找上门，他就没有袖手旁观的可能，这不是曾经是拳击手的他所持有的信仰。

        “跟在我后面慢慢走，保持正常步调，不要东张西望。”

        陈志在脑海里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选择电梯无疑会面对面撞上，同时他们两人的脸都有被对方看见的风险。走楼梯，黑暗的楼道会成为某种保护，其次一对一的近身格斗，即使在额外需要保护一个人的情况下，对他而言无疑是从容的。

        两人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在楼道里走了两层。

        下方的脚步由远及近，清晰可辨。

        经过下一层的楼梯道口，陈志下意识的瞄了一眼电梯间的数显，数字依旧停留在一。

        一种不妙的预感袭过心头。

        他举手示意身后的潘攀停下，仔细辨别楼下的脚步声。

        声音有意识地被重叠在一起，是两个人。

        电梯的数字一直没变，想来是被他们用石块之类的东西从一楼堵住。面对两个成年男性的封堵，在狭窄楼道里，显然不是可以施展开的场地。但突然停下脚步带着她朝楼上走更是此地无银的做法。

        时间不够了。

        陈志放慢步伐，用带着醉意且玩世不恭地口吻说道。

        “看来阿姨还是不喜欢我吧，饭都没吃上就被赶出来了啊，嘿嘿。”

        跟在后面的潘攀从开始就没看见陈志示意停下的手势，当下与停在前面的陈志撞个满怀，又听他继续莫名其妙地胡言乱语。

        “你得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了，嘿嘿。”

        楼下两人见楼道里有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就跟了上来。

        陈志见状反手抱住潘攀抵在墙上，用后背对着楼下。

        两人的额头撞在一起，潘攀的心跳骤然作响。部分是近在咫尺的危机，更多是重压在她身上起伏的胸膛，以及就在刚刚，一掠而过的，粗糙以至干裂的唇。

        楼下的两人，带着点疑惑的停住脚步。

        “滚开，别在这里腻歪。”

        陈志用醉酒的腔调扭头缓缓看着来人，用沉重的鼻音应道。

        “嗯？比赛都开始了瞎晃什么啊？赶紧给我坐好了！”

        楼下两人面面相觑。高个精瘦的人显然更焦虑些，黑暗中伸直脑袋，朝楼上望了望，对身边的人比了个眼神。

        潘攀也反应过来，就势扶着陈志的胳膊，装作生气的样子。

        “喂，我说！”

        陈志醉眼惺忪将脸凑到潘攀面前，两人额头对着额头，互相感受彼此的鼻息。

        “咋啦？宝贝儿？”

        黑暗中，潘攀一脚踩在陈志的鞋面上。

        “我说你给我小心看路呀。”

        “啊，好的知道了。”

        陈志垂着头，刘海儿挡住眉梢，咧着嘴一阵语焉不详地嗯嗯啊啊。

        从楼下追上来的两人不再理会面前的醉酒丈夫和他脾气暴躁的年轻太太，唯恐久拖生变，侧过身子快步向楼上跑去。

        潘攀和陈志不敢怠慢，顺着楼梯，在不改变步速的情况下，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搭在潘攀的肩上，东倒西歪地拾级而下。

        天完全黑了，太阳一旦退回地平线，泠冽的北风就全然接管过地面。街面上人不多，不过几个行色匆匆全套御寒装备护身的外卖小哥顶着风小跑着步走过。

        潘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长吁一口气，就要往外跑，被陈志从身后一把拉住，拖近旁边的树丛，正疑惑着，扭头看见陈志比划着小区对面空旷的马路。

        “街上太空也太亮了。等他们发现屋里没人突然追出来，我们既拉不出足够的距离，而且会很显眼。”

        潘攀点点头。

        “那是不是得等他们走远点？”

        “倒也不至于那么被动。”

        陈志默默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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