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篇

四月已经是春天，南方鞍城的市井小巷，像是被天地遗忘一般，依旧踩在倒春寒的尾巴上。日头偏西，地表微微泛出些暖意，饱食的老人家，搬来竹制的靠背板凳坐在巷口，靠着漫长岁月养就的惯性，岿然不动地用手裹住棉袄头的襟口，静候睡意的光临。

        一街之隔的公寓楼里，同样热烈的光顺着窗帘的缝隙，照进陈志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几乎显得有些圣洁。他把头埋在枕头里，闭紧眼咬牙数着秒，期待两分钟后，宿醉后的头疼会就这么挨过去，也许会更久些，毕竟比起当年，已经稍稍上了点年纪。直到单薄的墙壁，传来公用卫生间马桶的冲水声，陈志这才摇摇晃晃地起身，把床头柜上的饼干屑聚拢在一起，就着茶杯里的水，倒在窗台营养不良的绿植里。

        他当然记得这盆绿植的来历，只是一直不知道它的名称，自然也无从遵循相宜的养护方法，这么胡乱地照料，活到现在大概足以称得上微型奇迹。于是，这盆脆弱的生命，连同它那歪歪倒倒的黄绿色枝芽便成了他个人的小小佛龛。倒水，施肥，调整叶面受光角度，凡此种种，便是他的晨间功课，即使是宿醉后，仅靠着肌肉记忆，也行礼如仪。

        忙完这些，陈志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西裤和衬衣，对着床边的镜子，穿戴完毕。站在房门边，侧耳等了等，直到确定公寓里只剩下他，这才起身去卫生间，用水沾过梳子，将额前零落的头发梳到一边，整装待发地向单位走去。陈志住在这栋老旧合租公寓的理由，与穿行在这座城市里的上班族别无二致，无外乎近与便宜。出了巷子，接连两个右转，按他的脚力，不下十分钟总也到了。单位临街，头顶灰蒙蒙的招牌看着和改造出新后的街面格格不入，实际到了晚上，通上电，淡粉色霓虹灯管勾勒出的祥云上，昂首立着一匹挥舞翅膀的淡蓝色飞马，猩红的幼圆字体写着天马歌舞厅，黑夜里配合闪动的效果，远看流光溢彩，还算是像样。

        陈志在这里上班，十七岁从体校跑出来，辗转k字头的绿皮火车，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到了这座南方城市，凭一身藏不住的精壮肌肉和下手有度的拳脚功夫，被这家歌舞厅的老板收做保安，再后来又升作领班，日子久了也有几个熟客。十年弹指一挥间，也算老得和这家歌舞厅相得益彰。

        “陈哥，你没事吧，脸怎么破了啊，昨天夜里又有人来店里闹事了？”

        顶着淡蓝色波波头，穿着黑色西服短裙的前台小乔看着陈志，放下手里正滑着的手机，略带惊慌地盯着陈志的脸问道。

        陈志摆摆手，宽大的手掌，顺着青硬的胡渣蹭了蹭。

        “大概是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吧。

        “不是不是，伤口真的挺深的，我给你看。”

        说罢，小乔调出手机里的自拍模式，垫着脚硬塞到陈志面前。

        陈志下意识地一把挡住摄像头，他好像总是看不得自己的脸。

        “可能是剃须刀口有点钝了，有空我去超市买新的换上就好。倒是你，怎么又在网上逛起淘宝了，之前自己说了赚到的钱要好好存起来吧。”

        小乔脸一红，一把抢过手机。

        “陈哥你太过份了，偷看我手机！”

        陈志眉头展了展，带着点明媚的笑道。

        “看来是猜中了啊。”

        “谁说你猜中了？你们这种老头子就是喜欢猜东猜西。吃你的煎饺去吧，哝，外卖刚来，还是我给你收的！”

        陈志伸长脖子向袋子里看了看。

        “啊，真好，谢谢乔。”

        陈志提着最爱的煎饺外卖，绕过前台，推开一楼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铁门，末了顿了顿，和身后的小乔说道。

        “以后也不用担心。毕竟能把我脸打伤的家伙，大概还没出生的。嘿嘿。”

        小乔一愣，扭头看着消失在自己身后的一团空气，想来想去也只能愤愤地说上一句。

        “这人，神经！”

        客观的说，陈志大概真的有点神经，即使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在他身上，混沌和戒律似乎安然无事的共处一室，而其间的界限外人又总是很难琢磨。比如，他可以忍受在满是酒瓶，无处下脚的监控室，对着满是报纸和烟灰的桌面，怡然自得于最爱的煎饺，但又不会允许自己午餐时间超出十分钟，一秒都不可以。

        嗯，今天的煎饺还是一如既往。色泽是一切的前提，金黄色的面皮搭配边缘的适度焦黄，说明煎得火候刚好，是可以对味道有所期待的前提。一口咬下去，肉馅里夹着的碎玉米粒，在油腻中平衡出一点点清甜。陈志说不清自己喜欢的是此是彼，单是肉馅或玉米粒的话，倒是一点都提不起劲。突然，陈志意识到自己长久的盲区，温度。堂食用餐的话，总是免不了用嘴吹上一阵子，偶尔掌握不好温度被烫到的话，还是会破坏心情，喜欢冷食或是隔夜食用煎饺的人固然也有，但就自己而言，温热才是最棒的。温度降低之后，些许风干的面皮向内回缩，也因此使得煎饺内部肉馅的汁水更加饱满。当然，放得再久一些就不行了，内部肉馅的温度低于面皮，就像决胜局里打空的重拳，节日里受潮的烟火，华彩乐章中失准的高音。总之高潮是绝对不可以与预期有偏差的，否则只会是失望，挺深沉的那种失望。

        这么说起来，原来煎饺的制作时长、外卖路上的用时，还有自己到达的时刻这些都被小乔掌握了？到底这个年纪的小屁孩都在想什么啊？关心自己这种老头子是要怎样，店里不错的小伙子虽然不多，但为人可靠的还是有的。还是要劝她念书。等阅历、眼界开阔了，就会有自己的判断，人生也会因此变得相对主动一点。这么说，自己的立场也许有点不妙了，不行的话，这段时间还是要多把黑脸摆出来用一用。

        2017年4月4日，周二，下午12点30分，陈志一如往常地在十分钟内，放空、浮想、享用煎饺，收拾餐盒。12点40分，他如常打开舞厅的监控。然而，从这一天的这一刻起，他全部的戒律濒临挑战，混沌，远超他自身的混沌，裹挟着他，亦步亦趋地向未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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