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二七一、母亲之愿

树屏层层，曲径幽幽。

        柳轻走了十来步，蓦地骇然停身：他发现这些枝杈不是普通的横生漫长，它们的延伸排列是一套极为精巧繁复的阵法，而脚下的石砖小径却是另一套诡谲奇异的阵法，这两种不同的阵法交织呼应、互连互通，在方寸空间里演化出无可计算的玄妙变幻！

        他本以为自己曾见识过的三才万象叠转阵已是世间奇阵，谁知，今日所见这双阵相融不知胜了那无名谷中的幻阵多少倍！

        只是，如今这惊天奇阵并未发动，所以自己尚能安步其中，但以他所学所识，竟完全无法预想若是这阵法发动起来会是怎样的情形！恐怕自己一生一世都走不出这方寸之地！

        不！

        只怕他连入阵之门都找不到！

        柳轻步步前行，步步惊叹，完全沉迷于对这旷世奇阵的探究和折服中，浑忘了此行目的，直到眼前豁然一朗，方才惊觉回神：但见碧树环绕之中，一座孤冢前，曲珣正负手而立，含笑相望。

        此刻再想隐遁身形自然为时已晚，柳轻有些尴尬地垂眸酝酿说辞，却正目触到曲珣身边墓碑上的四个字：曲珣之墓！

        他不禁一凛，忙强自宁定心神，敛容上前躬身行礼，唤了声“叔父”。

        曲珣毫无讶色，含笑道：“轻儿看看我这阵法如何？”

        提到阵法，柳轻毫不掩饰钦服之色，诚恳地道：“这二阵非但相互交融浑然一体，更是阵里有阵，阵中生阵，难分彼此，又各具玄机，让人根本无从算起！”

        他忍不住问道：“不知叔父所布是何阵法？实在是精妙旷世！”

        曲珣难得地傲然一笑道：“我就知道只有你识货！此阵名为：无极轮回阵。”

        “无极？”

        柳轻惊异道：“混沌之始谓之无极，有无极方有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相错，方化生万物，‘无极轮回’岂非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

        曲珣赞赏地颔首道：“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八个字解得好！此阵正是无中生有，有而化无，自始即终，以终为始。”

        柳轻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那就永不可破了！”

        曲珣摇头笑道：“世上哪有永不可破之阵？我不过求百年之后的一点清静，无人闯阵，便无需破阵，不破之破，便是无阵了。”

        柳轻闻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叔父正当壮年，何须如此心急绸缪？”

        曲珣转眸轻抚着无雕无饰的墓碑，满是感慨地道：“人呐，若是时常能够在自己的坟前站一站，那些取舍啊、轻重啊、得失啊，就会很容易想明白了。”

        柳轻怔望墓碑，默然无声。

        曲珣轻摩了一会石碑，转过头来笑了笑道：“说来也巧，我刚才正想起你母亲，你就走进来了。”

        柳轻抬眸看向曲珣——这位叔父很少提及他的娘亲，他记忆中绝大多数关于娘亲的描述都来自父亲，所以，他很想知道在这个睿智无双的男子眼中，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

        见他凝神以待，曲珣慈爱一笑，转眸看向霞光里一棵苍翠的柏树，眸色幽邃地道：“你母亲临终之前，我去见过她一面，她自知时日无多，便托我帮你父亲一起教导于你，我就问她：你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呐？”

        他停下语声，转过头来笑看着柳轻道：“你猜猜她怎么回答？”

        柳轻垂眸片刻，小声道：“成为一个……文武双全，才能卓著之人。”

        曲珣摇了摇头，笑道：“不是。”

        柳轻沉默须臾，又道：“成为一个正直善良、勇于担当之人。”

        曲珣又摇了摇头，笑道：“也不是。”

        柳轻低眉一晌，抬眸道：“请叔父示下。”

        曲珣眸光幽远地道：“她说，她希望她的孩子将来能成为一个……”

        他语声一顿，目光烁烁地注视着柳轻的双眼。

        柳轻不由屏息回望——他也很想知道娘亲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只听曲珣语声悠悠地接着道：“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

        简单的四个字，却令柳轻的泪水瞬间盈满眼眶：这样的答案不是他猜测中的任何一个，却比所有的都更温暖、更深挚！

        “那些真心在意公子的人，永远只会在意公子是否安好，因为在他们的心里，公子才是这世上至贵至重的无价之宝。”

        柳轻藏在袖中的双拳深深握紧：母亲没有期待自己经天纬地、才华盖世，没有要求自己顶天立地、品行高洁，她只是希望自己幸福而已！

        曲珣近前两步，对着他柔声问道：“你能做到吗？”

        柳轻深深低首回避着那仿佛能洞彻一切的目光——他做不到！他的幸福已被自己生生断送！他只有任凭苦涩的泪水滑下脸庞沁入唇角。

        静默了半晌，曲珣语声温然地道：“轻儿，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

        柳轻听问，缓缓转眸望向他身畔的墓碑，片刻，嗓音微哑地道：“此生心愿皆了，随时可死，死而无憾。”

        “说得好！”

        曲珣大声赞道：“你能出此言，这辈子就算是活明白了！”

        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道：“人生一世，无憾无悔便是幸福。”

        柳轻喃喃地重复道：“无憾……无悔……”

        曲珣注视着他的脸庞道：“轻儿可以设想一下，若此时此刻，被人钉进棺材、埋进坟堆，你心里可有悔憾之事？”

        柳轻怯怯抬眸迎上那可以洞透人心的目光，小声道：“有。”

        “哦？”

        曲珣双眸微眯似笑非笑地问道：“是何事啊？”

        柳轻明白曲珣是在等着自己坦白心事，他知道这已是最好的求助机会，终于哑声道：“我还欠一个人一句话。”

        “什么话？”

        曲珣目光烁烁地追问道。

        挣扎半晌，柳轻总算鼓足勇气道：“我爱她。”

        “有多爱？”

        曲珣却仿佛看不到他的羞窘般毫不放松地追问着。

        话已开头，柳轻也豁出去了，满是坚决地接口道：“为她生死无悔。”

        曲珣突然抬手指着他厉声喝道：“那你敢不敢为她受千夫所指？！”

        柳轻惊怔当场，哑口无声。

        曲珣放下手来，哂然一笑，道：“两脚一蹬，两眼一闭，谁不会死？于你心爱之人可有半分益处？”

        “生死无悔”原是柳轻心底最郑重的承诺，但此刻被这般一说，竟显得毫无价值，他不由怅然失神，无言以对。

        曲珣笑叹道：“我这个人呐，一辈子没服过谁，只有一个人，我虽然讨厌他，但却又不得不佩服他，能让我曲某人这辈子心服口服、甘拜下风的，也唯有此人！”

        柳轻不知曲珣突然说起这样一个人是何用意，但是能让讨厌自己的人心生敬佩已是不易，何况那个心服口服甘拜下风的，还是曲珣这样一位旷世奇人，他无法想象那得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物，不由抬目相望，欲待下文。

        曲珣见他有了心，方才接着道：“说起这个人，真是才学惊世：前一年秋闱乡试，高中头名解元，次年春闱会试，名列杏榜第二，可他却没有参加当年的殿试，你猜为什么？”

        不待柳轻回答，他已笑着接下去道：“他嫌自己没考好！他的志向是要以三元及第入仕为官，会试只得了第二，他岂肯甘心？所以，宁可再等三年，也要拿这会元之位。”

        柳轻不由叹道：“未免过于矜才使气了些。”

        “欸！”

        曲珣笑道：“有才可矜方能使气嘛，以此人才学，连中三元确如探囊取物。”

        柳轻满是意外地看向曲珣，他还是第一次听这位叔父对一个人的才学有如此高的评价。

        曲珣却忽然收笑长叹一声道：“可惜，正是这留京待考的三年，毁了他一生的抱负。”

        柳轻见他大有惋惜之色，忙敛容倾听。

        曲珣目光悠远地道：“他家境本不富裕，留在京城，一则是为了省却来回奔波和路费盘缠，二则，京师繁华，谋事容易，他也想趁机历练，熟悉官场门道，将来入仕也可早知深浅。”

        柳轻点头道：“如此筹谋倒是深思远虑。”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那他可曾谋到差事？”

        曲珣挑眉笑道：“京城是什么地方？龙虎风云之地。他这种特立独行、佼佼于众的人，早就被慧眼识珠的主子盯上了！很快，就有一位贵人礼贤下士，躬身亲顾，请他去府上做幕僚。”

        柳轻沉吟道：“如此一来，他未入官场岂非已先得靠山？”

        曲珣点头道：“他也是这么想的，故而欣然应允。他才华横溢，足智多谋，应对得体，进退有度。他的主子原就是个厉害人物，得他助力，更是如虎添翼、煊赫一时，自然对他更为倚重信任。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门路也熟了、人面也广了，虽然尚无一官半职，但在京师官场之上已是崭露头角、小有名气。按他主子的意思，早就想举荐他为官，可他坚辞不从，一心要以功名入仕。”

        柳轻含笑道：“他心高志大，不在于官禄。”

        “说得对！”

        曲珣赞罢接着道：“他整日游走在高门显宦之间，机缘巧合，无意中邂逅了一位正三品朝廷大员的嫡室千金，他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发愿定要拿状元金花求娶佳人为妻。”

        柳轻笑了笑道：“若金殿之上未得头筹，可由不得他重来一遍了。”

        “哪里轮得到这样的烦恼！”

        曲珣蹙眉叹息道：“他既然有了心意，自是留心多方探听，这才知道：原来那位千金的父亲早已将她许配给了同朝为官的另一家，强强联姻，以固权势。”

        柳轻无声一叹，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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