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二〇二、为情举酒

夜凉如水，夜寂无声。

        曲晨垂首在曲珣的床前站着，静静地等待父亲的训斥。

        沉默了半晌，曲珣点了点头道：“嗯，霞儿这姑娘果然很好！聪明伶俐，懂事知礼，为父也很是喜欢！”

        曲晨见他在席上动了那么大的气，只道此刻回到家里清退众人，定会向自己大发雷霆，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孰料，他开口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不禁有些懵懵然地抬眸看去。

        曲珣容色和蔼地一笑，赞道：“晨儿眼光不错，这样的姑娘确实可疼可爱，宜室宜家。”

        曲晨听闻此言，有些难以置信地试探着道：“爹……你同意了？”

        “欸——傻话！”

        曲珣摇头道：“婚姻之事，讲究的是男情女愿，两心相悦方是良缘，更何况霞儿她父母双亡，没有为她做主的人，如今又住在咱们这里，婚姻大事更要审慎以对，遵从她自己的心意为先，若不然，传扬出去，说咱们欺凌弱女、强婚霸娶，那可就要遭人唾弃了！”

        曲晨心头刚刚升起的希望火苗便这般“嗤”地灭作一团轻烟：他明白，父亲所言句句在理，只是，今时今日，要江染霞亲口答应嫁给自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知道，那人儿会点头答应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曲珣瞥了他一眼，笑道：“不急，等你过了冠礼再问此事也使得，在这之前，你需要好好想清楚的是：你究竟是爱她，还是想占有她？”

        曲晨心头一凛，曲珣已经打了个哈欠摆手道：“好了好了，忙这一天我也乏了，你回屋去吧，我要早点歇下了。”

        曲晨只得闷闷地退了出来，步履沉重地往自己房里去。

        烛火闪耀，桌上的机关盒在灯影下显得有些阴暗。

        他懒懒地伸手拨动了一下机关，打开盒子，小小的棕靴端端正正地摆在中央。

        曲晨望着那双边缘已经微微发毛的小靴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无比想念那个在神农山、在江船上的人儿。

        那时的她，会温柔地铺床叠被，会彪悍地娇嗔怒斥，也会疯疯癫癫地与自己笑闹斗嘴。

        那时的她如此温暖鲜活，而现在，她对自己只剩下冷漠的疏离和厌恶的畏惧。

        他后悔：如果时光可以倒退，他一定再不会离开江船，更不会离开那人儿！

        哪怕船毁人亡，也要守她到最后一刻！

        他宁可和她一起死在那里，也胜过今日面对她如此的冷淡疏远！

        他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只要江染霞本人不同意，自己就绝不可能娶到她。

        但是，她怎么会同意？！

        她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

        曲晨痛苦地抱着头，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无力——霞儿，我要怎样做你才会爱我？

        “这世上大多数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去争取的，但是也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争取不来的，比如：爱。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不是谁努力就能更改的。”

        曲珣的话忽然在耳畔幽幽回响。

        曲晨猛然抬起头来：他不信！他不信这世上有无法改变的东西！

        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对！

        她曾说许佛祖心，现在不也改了吗？

        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再改一次？

        他望着盒中的小棕靴，眸光忽然又盛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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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是最深浓的痴情，也是最残忍的煎熬。

        夜太长，睡意却浅。

        寅正，天光未明，江染霞已然起身，洗漱停当，用桃花梳在镜前认认真真地给自己绾了一个随云髻，然后开始做早课。

        念完经，正是辰初时分，甄嫂也做得了早饭，吃罢朝食，她独自信步去岛上各处转转——曲晨爱睡懒觉，这个时候他一定还没起，所以不必担心会被纠缠。

        风轻云淡，海阔天空。

        一个人静静地在路上走，看这仙岛琼州、奇花异树，倒是另有一些清幽雅致。

        曲晨虽带她逛过两天，只不过是粗略一转，此刻独自细赏，江染霞发觉这岛上一草一木一石一路的布局皆是别有意趣，不禁越来越佩服曲珣的心胸丘壑。

        前些日子虽然也零星逛过几处，但今日她的心绪大为不同。

        缓缓环顾着周围的每一寸景致，她知道：这些东西将要在未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自己会看见它们在四季轮换中的荣枯更替，也会看见它们在晨昏光影下的明暗变幻。

        在此之前，她虽然决定要等候一世，但根本没有意识到所谓“一世”是种怎样的漫长，或者说，她其实不认为自己真的需要等待一世！

        直至昨夜，她看见那一盏等了十年的桂花酿，听到曲珣讲述着那些人十年间的变化，想起自己这十年来经历的世事，骤然间对岁月产生了一种敬畏——十年前，谁也猜不到今日，就像今日，也无人能猜到十年后。

        桂花酿为何特别醇美？

        因为有等待！

        毫无机巧、毫无捷径的等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纹丝不差的等待。

        只有这样踏实的等待，才配得上品尝那最甘醇甜美的琼浆。

        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等待”的分量，所以才决然定下那十年酒约——她要自己放弃所有的侥幸与妄想，用最大的虔诚和决心去等待那份感情。

        十年，不知道这十年间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希望十年后的中秋，与自己一起喝这桂花酿的有那人！

        江染霞信步漫游，回想联翩，不知不觉已过了巳正时分，回到润翠轩，曲晨竟然难得地没有堵在院子里，她的心弦不由一松，进得屋内，见桌上摆着一个小坛酒，打开一闻，正是昨夜的桂花酿！

        她不由开颜一笑，转首见甄嫂跟进来，忙问道：“这酒可是曲二爷命人送来的？”

        甄嫂轻笑出声道：“不是曲二爷，是曲小爷亲自送来的。”

        曲小爷，自然就是曲晨了。

        江染霞有些意外地道：“他来过啦？”

        “可不是，今儿还来得挺早！”

        甄嫂笑道：“他说昨晚见姑娘爱喝这酒，所以特地拿了一坛来，让姑娘慢慢品，还交代说，姑娘量浅，让我每回只许给姑娘吃一壶，免得喝醉了伤身子，又说姑娘若爱喝，这一坛喝完让我再去拿。”

        江染霞点点头，有点意外地问道：“然后他就走了？”

        甄嫂也有些难以置信地道：“是啊，今天可走得痛快着呢！”

        江染霞悄然松了口气，心中压力骤减，情绪也愉快起来，笑道：“这可是开窍了？”言罢，迫不及待地催道：“快拿酒壶给我，我中午就吃一壶。”

        甄嫂笑着过来捧起酒坛道：“这是给姑娘过目的，一会自然倒进壶里拿过来，我料着姑娘中午便要吃这酒，还特意备了些小菜，这就一起端上来。”

        少了堵在院子里烦心的人，又有美酒小菜，江染霞心情大好，喜道：“多谢甄嫂！”

        一会，甄嫂果然分出一壶酒，同着三样小菜一起端进来。

        江染霞候她退下，兴兴头头地关了门，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个满杯，端起酒盏，觉得就这样喝了似乎少些意思，眼珠一转，对着虚空举杯道：“第一杯，敬我们第一个十年。”

        言罢，她小脸儿一红，含羞将酒饮尽。

        甘醴入喉，齿颊留香，江染霞放下酒盏，满足地轻叹一声，低赞道：“好酒！”

        吃了口菜，重新又添满酒，端起盏来，她不觉想起曲珣昨晚指着柳轻说的：“这个，已经会悄悄偷酒喝了。”

        十年前，他也不过是个舞勺少年，却会偷酒喝，看来也不是个乖乖顺顺的小孩嘛！

        她坏坏地一笑：

        是啊！

        真正的乖小孩怎么会放着自家的惊世武功不好好练，却偏偏要另拜师门去学医呢？

        真正的乖小孩怎么会疯狂地陪着自己去闯那生死难料、毫无把握的猛火油墙呢？

        真正的乖小孩怎么会背着整个江湖的追杀，还大张旗鼓地去义诊行医呢？

        公子，我知道你也不是一个甘心认命的人，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很难，但是说好的生死不弃，我会一直等着你，就像当初在悬崖下那样，我真的不是怕死，我只是怕你找不到我会失望，我只是希望在你想要看到我的时候，我能出现。

        江染霞再度举杯，柔声道：“第二杯，敬我们生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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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很多酒，每种酒都有各自的味道。

        有香甜如蜜的酒，就有酸涩难咽的酒。

        当然，九酝春露从来都是醇和绵柔味厚香沉。

        但漱雪斋里举杯而饮的人，脸上却没有任何愉悦的享受。

        柳轻上过早香，循例去了谭家，但只站着寒暄了一会，连谭菲绯的房门都没进，就告辞出来了——他不敢在谭家多待，生怕谭容再度问及自己的心意。

        他无法回答！

        柳轻知道谭容的心思：师父和师娘就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成人后由长辈指婚嫁娶，数十年来同甘共苦，恩爱至今，所以，跟他说无法接受将兄妹亲情转为夫妻之爱，他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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