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卌三章成家立业不如意
十六那日，天还未亮，城东邓家宅子便开大门，点两路白灯笼。开路人早一刻便出门了，沿着往城外墓地的路全都插上了路旗。
阿茹一身素衣白服从大门跨出来，举着由白纸拼剪而成的引魂幡，旁边跟着一个年老的嬷嬷，刚跨出宅院大门，便用力一抛，掷出漫天纸钱。丧乐响起，送葬队伍开始往城外延伸。
邓文忠膝下只一女便是阿茹，其他几房都无所出，所以这引魂竹便由阿茹拿着，灵位则是邓夫人亲自端着，灵柩之后才是几房姨娘与送葬亲友。
冬月里的晨间哪处都下着雾，天边也都还暗沉沉的，撒引路纸的婆子吊着嗓子喊着“上路喽”，乐班的丧乐惊醒了多处人家睡梦中的孩子。
“咳咳……夫人，这是哪家在出殡？”
章任之朦朦胧胧被一阵乐声吵醒，习惯性往床榻里侧摸索去，却是手心一凉，床上人该是早起许久了。
他披上床头的外袍转过屏风，见着了抱着彤儿的赵若苓，只这会子正出神望着窗外，脚步许久未挪动。
“夫人，与我抱一会子吧。”也不等赵若苓反应，他便上前把孩子接了过来。
回神之后的赵若苓缓缓对上章任之的目光，嘴角浮出的笑容很淡，道：“官人可是被外头的丧乐吵醒了？彤儿方才也是梦魇着了，妾身这才抱过来哄哄。”
借着微弱的光线，章任之察觉到赵若苓藏在眼底的低落，便柔声问道：“这出殡的人家苓儿可是相熟？”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这会子东花厅这边连丫鬟都还未醒。
“官人可曾记得城东的邓家舅舅？便是先前阿茹那孩子的父亲去了，妾身已嫁作人妇，况且县衙这头又不得空，便没能去给大舅父送行，想来这会儿该是要出城门了。”
许是想到了年少时候的一些往事，赵若苓直直望着丧乐飘来的方向，心底尽是哀默。
王奶娘从小厨房那头吩咐完过来了，章任之把已经熟睡的孩子交给她，几步上前把赵若苓搂在怀里往卧房走，天色尚早，还能搂着人躺一躺。
“苓儿的心意，大舅父自然是知晓的，定然不会怪罪你未于灵前尽孝。”
赵若苓有些鼻酸，紧紧搂着章任之的腰不放手，口中却止不住地叹气。
“生死有命，大舅父命里该有此劫终究是逃不过的，早早断了尘世的痛苦也好早日转世再续未尽之缘。”章任之一下一下地抚着怀里人的肩头。
“邓宅里好歹有那许多积蓄，舅母和阿茹自不用担心。若是夫人心疼阿茹，待那头的丧期守完，便再把她接县衙来。几个孩子在一处长大，互相照应，往后情分也自然非常人可比，我们自不必担心的。”
赵若苓带着鼻音“嗯”了一声之后，便随着愈来愈远的丧乐声陷入了朦胧之中。
棺木辰时下葬，但章任庭等一干送丧亲友早在出城后的第一个岔路口便打道回府了。家眷“谢孝”之后，所有非直系亲友都会于路口止步，再往前的路便只由邓宅里一干家眷同行。
想必下葬之时，场景更加悲怆哀恸。章任庭扶着钟先生往城南县衙走，一路走一路叹气，想着自家兄长此番病情如此凶险，又见到往日端庄乖巧的阿茹刚才那副模样，心底便久久不能释怀。
“不必忧心过多，人生在世终归会归于尘土，只各人时候不同罢了。任之肩头担子还未卸下，老天是不会轻易把人收走的。”
钟先生慢慢悠悠地走在街边，自他办私塾以来，已经许久未曾起这般早了，只是走了这一小段路，腿脚便有些生疼。
“大哥以百姓生计为重，我只能体会一二，先生又智计妙生威望不减当年，就连比我小一岁的子枫都心有丘壑，只我一人，不管将来成年与否，都还是城府全无，愚钝不开的模样。”说完这番话，章任庭又兀自叹了口气。
这孩子，竟是想到了这处。钟先生捋着胡子一笑道：“你年岁尚浅，且又十几年如一日地待在南涪县，自然阅历不足。万事急不得，待明年你成家之后，自然会知晓责任二字的分量。”
“我不想成家……大哥和嫂嫂自然是天作之合姻缘美满，但我自认比不上兄长，给不了任何一个女子依靠，为何还要成亲连累人家？”
县衙里前有典史一家，后有东花厅里的大哥一家，都是幸福美满，但也还有主簿衙里夫妻不和争吵不断的情形，想到成亲之后的种种例子，章任庭莫名有些抗拒这项按部就班的人生大事。
钟先生似是看出章任庭心中所想，但也未多加劝说，只脚步不停地往县衙走。
刚巧回到西厅院儿门口，便碰到了预备着出门的王子枫。
章任庭两步上前把人抓住，抬眼上下打量一番，调侃道：“子枫这是要去何处？竟是穿得这般……风度翩翩，难不成是要去会哪家的小美人儿？”
还不等王子枫答话，钟先生便先一步进了西厅，留下一句“任庭不能跟去”便再无后话。
王子枫看见章任庭迅速拧起的眉头，打趣道：“你这副委屈模样作甚？我又不曾欺负于你，先前先生不是交代了正事需要我去办吗，这几日该是有成效的时候了。”
满眼都写着“我也想去”的章任庭抓着王子枫的衣袖不撒手，这人才不过是去参加了一个丧礼，回来便仿佛小了好几岁，竟是耍起小孩子脾气了。
王子枫无奈道：“先生不让你去自然是有缘由的，你这般让我如何是好？”
“你先告诉我，你这是要去何处？”
王子枫老老实实回答道：“青兰院，去寻那锦钏姑娘，这下该是明白其中缘由了吧？”
推推搡搡好一阵儿，王子枫才理了理衣襟往外走去。
章任庭认命地回到西厅，待会儿还得一同去过东花厅见大哥呢。几个大人说话，他都只能听着，可见无聊程度。
现下章任之身子已经大好，再过几日便能晨起上公堂了，钟先生自然提了搬回钟宅之事。
自钟先生搬来西厅这半月，章任庭行事都规矩了不少，心里虽是亲近钟先生，但有长辈在跟前看着，总是有些不自在。所以钟先生提出搬回去的事，章任庭也并未掺话，只想听听兄长和长嫂的意思。
“这冬来日子短，再过不久便是春休封印期，我和苓儿商量了一下，岁末想回乡里祭祖在表姑婆婆那边过年，先生也同我们一道回去看看如何？”
章家发迹的地方在南涪县下辖的一个小村庄里，现如今陆陆续续也都迁到了一处，只表姑婆婆一家还在村里住着。
那处是章任之兄弟二人的父亲章林的生养地，每岁章任之都会因着各种事情而无法回乡，自然钟先生也一次都未曾去过。
钟先生坐在上首座，不自然地动了动腿，这几年腿脚上的毛病越来越盛，若是再错过今年的机会，怕是此生都去不成了。
“我倒是一次都未曾去过你们父亲的生养地看过，也罢，今年便跟随你们一起去瞧瞧吧。”
得了首肯，赵若苓便暗暗盘算着腊月底的行程，长姐赵晗雪前阵子的书信中提到年末会回梁州来过年，该是有时间见见的。
“那可不可以……”章任庭刚开口便觉此话糊涂，随即摇着头回应看过来的几人，示意并无他事。
年底回乡祭祖，王子枫肯定会与不日抵达的赵家大小姐一同待在赵府过年，待他年后回来，也不知还有无机会道个别。
青兰院潇湘阁，乃是锦钏姑娘的会客雅间，今日里面坐的自然是早早便过来了的王子枫。
要说这两人，初见便是在城外的庄子，和好些富家子弟一起，饮酒享乐相处了小半月，锦钏自然知晓王子枫和章任庭的关系，现如今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倒是挺自然的。
自钟先生交与他这个任务之后，王子枫便隔几日就往青兰院来，每每还只点锦钏一人，每回见面也都不谈其他，只聊聊近来闲事，说说南涪人情。
锦钏对他并无设防，王子枫问甚，她便答甚。但若是今日叫上了章任庭，锦钏定然不会有这几日这般卸下心防。
只今日，王子枫聊起的话题和往日有些不同，他道：“这几月，我遇到了个很特别的人，但始终想不明白该把他归到哪一类。锦钏姑娘年岁大我几岁，能否为我解惑一番？”
锦钏弯唇笑道：“如若不是朋友知己，王少爷莫不是红鸾星动，有了倾心之人？”
这话一听便知是笑谈，但王子枫却是愣了愣，随即回笑道：“姑娘莫要打趣我，并非如此关系。”
虽说红尘女子多薄情，但这些人都是看惯了恩爱情缠殊死阔别的，所以往往这些女子的直觉最准。
锦钏稍稍收了笑问道：“那我且问王少爷，你二人是否无话不说，甚至可以彻夜相谈？又是否形影不离默契非常？”
“寻常朋友也能做到如此这般，并无多特殊之处。”
锦钏又问道：“若是那个人有一日消失了，或者说你们二人就此相隔两地，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你作何感想？”
王子枫张嘴欲答，但却哽在喉间。
“若是那人成家立室，儿女成群，或是那人有了一个亲密至极的恋人，你又作何感想？”
王子枫双手捏在一处，不知如何作答。
锦钏最后问道：“若是那人亲口对你说厌恶你，不想再与你有任何来往，你还能这般嬉笑言谈么？”
王子枫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重新露出笑容道：“姑娘果真看得通透，我确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锦钏的房间无时无刻都是开着窗的，今日也不例外。她行至窗前，望着街边三三两两的人，眼睛游走了一圈儿，又重新停留到一处。
“每个人都在自欺欺人，只是别人不愿点醒他罢了。”
王子枫收了收心神，转头看过去，他是知晓锦钏三年前的那段风流韵事的，现下看锦钏神色，定然是忆起了以往的一些事。
“那姑娘前半生里可有出现过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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