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情断血海

入夜，高大霞坐在梳妆镜前拢着头发，忽然发觉有白发一闪，转眼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几番寻觅未果，高大霞不由着急起来。
“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刘曼丽默默走进屋来，替高大霞拢起了长发。
“长一百根也得拔，我可不想当白毛女。”高大霞朝着镜子眨了眨眼睛，“这年轻轻的，顶着一头白毛儿，人家好当我是老太太了。”
“不是老太太，你也不年轻了，还当自己十七八啊。”刘曼丽捏住了白发，微微一使劲，高大霞眉头一皱，“哎呦”了一声。
“这么痛，你这一下拔了几根呀！”高大霞回身看了看刘曼丽的手心，“你看你看，还有两根黑的，你仔细着点，黑的本来就越来越金贵了。”
“再上点岁数，白的也越来越金贵，你一样舍不得拔了。”刘曼丽轻声叹气。
高大霞对着镜子沉默下来。她模糊地感受到，今晚的刘曼丽似乎与往常不大一样，大约是心里憋着许多话要说的。
刘曼丽又找起了白头发：“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我刚嫁到高家的时候，你还扎了两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乌黑发亮，羡慕死个人。想想就像是昨天的事，这几年，你白头发确实多了，哎，愁人白发自生早，这些年你也不容易，破裤子缠腿一堆事，能不操心才怪了。”
“我天生的操心命。”高大霞小声说道。
“你是爱操心，爱操心的人都心眼好，刀子嘴豆腐心，坏不到哪里去，这一点呀，咱姊妹俩倒是像。”刘曼丽笑了笑。
“记得上你们家第二年。”她轻声说，手上的动作迟缓下来，目光越过重重云天，似乎探向了不知深处的远方，“快到年根的时候我病倒了，家里攒了一堆换洗的被褥衣裳，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冻爆了好几天，你知道我爱干净，埋了咕汰过不去那个年，就推着拉煤的平板车大包小卷上老鳖湾去破冰洗衣裳，还抓了两条鲫鱼回来熬了一锅汤。那天是腊月二十七，风大，雪大，冻死个人，你穿着一身红棉袄进院的时候，我眼泪就下来了。”
“不对呀，我记得我一进屋你就劈头盖脸给我臭爵乱骂了一顿，说我跟你有仇，要是掉进冰窟窿里死了也就罢了，冻个半死不活还得连累你一辈子。”高大霞挠了挠后脑勺。
刘曼丽气呼呼地敲了敲高大霞的脑壳：“你个没良心的，我那不是埋怨你不该去吗？出个好歹咱家的年还有法过啊？”
高大霞大笑起来：“我逗你哪，我当然知道你是好心，我一进屋你就把我拉进被窝里，一边骂一边往被窝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水鳖子逼着我发汗，火炕烧得都快成热铁板了，也不让我出来，那一锅鲫鱼汤你逼着我全灌进了肚子里。”
“你还有脸说，你捂在被子里哭了半天，你哥来家看见我在炉子前给你烤棉袄棉裤，还当我把你怎么着了哪。”刘曼丽撇了撇嘴，脸上却也现出了几分笑意。
高大霞笑够了，眼神却渐渐黯淡下去：“我那是想起了早死的娘，小时候我和守平一头痛脑热，她也是把火炕烧得烫人，熬一大锅姜汤或是鱼汤，让我俩喝了盖在被子里发汗。她从来都是一边嘴里骂着我俩，一边没好声气地逼着我们出门多穿衣裳，就怕再给冻着，重了茬。”
刘曼丽白了高大霞一眼：“我才比你大几岁，才不当你娘哪。”
高大霞忽然抓住了刘曼丽的手，看着镜子里的刘曼丽，动容地说道：“嫂子，你就是这张嘴不饶我，也奇了怪了，别人说我骂我我都受不了，也就是你，管刺管撸我都不生气，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对守平好，对这个家好。嫂子，你知道我在牡丹江那几年最想你是什么事吗？”
“你两脚抹油跑那么老距远，我上哪知道你想什么事，反正好不了。”刘曼丽垂下眼帘，却默默握紧了高大霞的手心。
“最想和你拌嘴。”高大霞对着镜子说道。两人一时绷不住，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那些年，我和我哥提着脑袋在外面干革命，让你在家天天提心吊胆，心惊肉跳。”高大霞说着又低落下去。
刘曼丽轻轻摇了摇头：“我再心惊肉跳，也赶不上你们俩危险。没革命前，你替老高家操心，这革命了，又替国家操心，要是没有这么多操心的事，你也不至于没成家就涨这么些白头发。”
“革命能胜利，别说白几根头发，就是白了头，也值呀。”高大霞眼里流出了希冀的光。
刘曼丽叹了口气：“那就让胜利早点来吧。”
“快了。”高大霞自信地笑了笑，“大连街的特务抓光了，咱大连就太平了。”
刘曼丽捏住白头发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高大霞皱着眉头，嘴角微微张开：“嫂子？”
刘曼丽回过神来：“又一根！”
高大霞又接着叹气：“其实吧，有白头发也不能说都是为革命操心操的，我自己的乱事也不少。”
“大霞，你的婚事确实得上点心了。”刘曼丽慌乱收敛了心绪，“老万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吧，傅家庄那里你可得抓点紧，老这么晃晃悠悠，倒了吃亏的可是你。”
“你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嫂子，你现在有了主儿，往后我和守平都得改口了，管你叫姐，管人家叫姐夫。”高大霞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大适应这个称呼，“虽说咱是姑嫂，我从来都觉得你比我哥亲，咱俩更像打打闹闹的亲姐热妹，既然是姐妹，我就得多说你几句，往后你说话办事可不能太由着姓子来，得有个女人样，别跟我似的，三不动就破马张飞，胡搅蛮缠，无理也能搅三分。什么事呀，都得多替姐夫想想，多给姐夫留点面子，别大呼小叫，嗷嗷八三儿，你是去给人家当媳妇，不是去给人家当妈。”高大霞不厌其烦地絮叨着，忽然怔住了。
空气中传来了隐约的抽泣声，镜子里，刘曼丽眼角的泪痕在灯下闪闪发亮。
“怎么了嫂子，我哪句话说得不中听了？”
刘曼丽抹了抹眼角，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我就是，怪舍不得这个家的。”
高大霞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哎呀，你又不是嫁到多老远，大连街就这么大，再远能远到哪去，这个家的钥匙你也有，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嘛。姐夫还能不让？他要真不让，我去找他算账，给你撑腰。我不行，还有守平，让他拿着枪去，我就不信姐夫不怕，他胆儿再大，得有多肥！”分明是打趣的话，高大霞的笑中却也隐隐含着泪光。
刘曼丽忽然甩下了高大霞的长发，俯身环抱住了她，哑着嗓子说道：“大霞，嫂子没和你处够呀！”
她的声音凄凉莫名，高大霞没来由地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从刘曼丽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诀别的味道，心里陡然颤了颤，不由反身攥紧了刘曼丽的手。
仿佛这样，刘曼丽就会永远留在她身边，和往常一样斗嘴，吵闹，生活，直到老去。
月色铺平了街巷。相馆廊下的小灯照亮了一片街角。中年男人在柜台后摆弄着相机，店门忽然推开，一个身穿灰色麻布长衫的男人移步进门。来者扣着一顶黑色圆顶帽，两撇微微上扬的胡须，看上去莫名地具有喜感。
“先生，晚上好。”老板好奇地打量着来者，“您是拍照还是洗片子？”
“洗照片。”来者嘶声说，像是在刻意压着嗓子。
“那你来对地方了。”老板得意地笑了笑，“整个大连街上，要说洗照片，我这里最好。”
“好大的口气。”  来者冷笑了一声。
“口气大是因为底气足。”老板回身指着柜台上琳琅满目的设备，“不瞒你说，我这家照相馆是从日本人手里兑过来的，别看小日本败了，可这设备，是真好。”
来者细细打量着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了微型相机：“这个，能洗吗？”
老板的脸色忽然变了变：“这……”
下一刻，来者手里魔术般地变出了一支手枪，枪口泛着森严的寒光，直直对准了老板的脑袋。
晃动的灯光照亮了来者的面庞，正是乔装打扮的杨欢。
“先生，你这相机是，是……”老板慌乱起来。他知道来者必然要洗的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不然也不会为了几张照片动刀动枪了。现在想来那两撇滑稽的胡子大约也是某种掩饰真面目的妆容，如今的大连地界上，没了日本人的威胁，还需要如此隐秘行事的，大约只剩下一种人了。
“先生，你，你还是另寻一家吧。”老板颤着声说道，“小，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杨欢手里的枪默默顶上了老板的脑袋：“如果不洗，你既见不到小的，也见不到老的了。”
在杨欢的一再威胁下，老板只得屈从。接过了杨欢手里的微型照相机后，老板以需要独自进入暗房冲洗为由，拒绝了杨欢的跟随。
“你要是敢玩猫腻，我这枪可不是吃素的。”杨欢冷笑着摆弄着手里的手枪。
“知道，知道。”老板默默进了暗房，合上了房门。
晚风温柔地拂过了月色下的小巷。门前，铜盆里的火焰仍在跳动，拉长了一条孤零零的影子。高大霞默默蹲在铜盆边，轻声地与九泉之下的高金柱倾诉着心事。她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刘曼丽即将改嫁的事，告诉他，自己自作主张答应了刘曼丽的婚事，祈求哥哥的谅解。随即，她又提到了这些日子以来内心的苦闷，被组织怀疑的委屈，不被身边人理解的痛苦，甚至还提到了方若愚。提起他高大霞的神色又变得愤慨起来，祈求着哥哥能助他顺利戳穿方若愚的反动面目，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高大霞说了很久很久，直说到口干舌燥了，火盆里的火焰也行将熄灭，可高大霞知道，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有说。
她酝酿了整整一个晚上，其实想说的就是这段话，她希望哥哥能给她指引。可她却又不想立刻说出那些话，因为那是会令她一想起来就心跳加速的事。她躲躲藏藏地掩饰了一整晚，却终究还是没能藏住心事。
哥，你要是在天有灵，应该知道傅家庄。”高大霞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温柔，“那是个好男人，他知道我苦，总在暗里帮着我，可我的历史不清白，他也没办法。有时候，他明知道我胡搅蛮缠，也由着我性子，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放松放松，发泄发泄。我知道自己有时候也是蛮不讲理，过去你在的时候，我能跟你耍耍横，赖赖皮，你都是让着我，哄着我，现在，不知道怎么了，我不顺心的时候，就不由自主把傅家庄当成了出气筒，好在人家度量大，到底是留过苏念过书的，不稀跟我计较——哥，你别笑话我，现在一天不见傅家庄，我这心里还空落落的。”她的脸颊越来越红，“原来住在咱家院里，天天能见着他，还没觉得怎么样，我搬进小洋楼了，见他的次数少了，还怪想的，好在还有去公安总局打听老万情况的借口，能去见见他。”
火盆里的火光忽然跳动了一下，高大霞凝望着小小的火炬，脸色被火光映得绯红：“哥，你别笑话你妹妹，这个男人，确实是把我的心给偷走了。”
杨欢忽然皱了皱眉，在黑暗中坐直了身子。他发觉老板进了暗房已然有许久了，可是迟迟不见人出来，心下不由怀疑起来。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警觉地喊道：“在吗？说话！”
暗房里没有回音。杨欢提起了枪来：“再不回话，我就进去了！”
依旧没有回音。杨欢伸手推门，却猛然发觉门被反锁了。杨欢立即意识到事态有变，后退了几步，狠狠撞开了房门。房门轰然倒地，扬起一阵尘埃。果然不出杨欢所料，房间里空无一人，连带着他的相机，一同消失不见了。
高大霞忽然抬起头，一辆汽车缓缓停在了洋房门前。车上下来的居然是高守平：“姐，还没烧完？”
“完了，我都替你念叨了，哥答应嫂子改嫁。”高大霞擦了擦眼泪。
高守平苦笑：“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你这是去哪？”
“我不跟你说了嘛，晚上给总工会纠察队的工人演出《白毛女》。”
高大霞思忖道：“我跟嫂子去看看吧，要不她在家瞎寻思。”
“行，跟我车去吧。”
黑着中忽然有人影跑来，竟然是相馆老板。他一见汽车便直奔过来，见穿着警服的高守平，大声吼道：“警察，有特务！”
片刻之后，全副武装的警员队伍包围了相馆，高大霞与高守平一马当先。当众人突破房门赶到暗房时，四下已然是空空如也了。
暗房角落，一扇隐蔽的暗门敞开着，直通向了不知深处的黑暗。
“那个暗门，是日本人凿的，隐蔽性很强，刚才，我就是从那里逃出去的，谁知道他也能找着暗门。”老板心有余悸地说道。
“好在，你拿到了这个。”  高守平看了看手里的微型相机，反身对两名警员吩咐道：“马上调人，封锁住青泥洼街！”
杨欢疾步跑来，在设置的封锁线的警察赶到的前一刻钻进了店里。街面上四处是的凌乱的脚步声和晃动的手电筒，麻苏苏慌乱地从屋里奔了出来：“怎么，出事了？”
杨欢急促地向麻苏苏说明了情况，心有余悸地趴在窗边喘着气：“我是真没想到，一个洗照片的警惕性都这么高。”
麻苏苏冷着脸道：“这恰恰说明共产党的可怕，他们搞人民战争，搞得处处草木皆兵，让你我步履维艰，甚至寸步难行。”
“大姐说得对，我现在危险了。”杨欢急切地拽住了麻苏苏，“共产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发现了胶卷里的内容以后，一定会查到刘曼丽头上，然后再顺藤摸瓜，我就危险了！”
麻苏苏不由冷笑了一声：“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对刘曼丽就一点信心都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姐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和她不过是露水夫妻，甚至，连露水都谈不上。”杨欢惊慌得近乎失态，原本尚称俊俏的面庞此刻也丑陋如恶鬼，“我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
“坐下!”麻苏苏冷声怒斥，“亏你还是从军统局临澧培训班毕业的，难道你的教官就没告诉过你，什么叫临危不乱！”
“高调谁都会唱，那是因为那把要命的剑没有悬在你头上！”
“悬在你头上，就等于横在我脖子上。”麻苏苏怒其不争地瞪着他，“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你一旦被共产党抓获，估计辣椒水还没喝老虎凳还没坐，你就把我供出去了！”
杨欢微微冷静了一些：“看大姐说的，跟真事似的，姐的命，我十条也顶不上你一条。”
麻苏苏低声叹气：“欢哪，不管你这话是真是假，我都当真话听了，这样吧，你对姐有这份心，我也得保住你的命，今天晚上你不是演出完就坐船上山东吗？我给你做主了，你就便跑吧。”
“谢谢大姐。”杨欢感激地说道。顿了顿，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麻苏苏一眼：“那……刘曼丽呢？”
“既然你对刘曼丽这么没有信心，我替你把她办了吧。”麻苏苏背身对着杨欢，冷声说道。
此言一出，杨欢却显出了几分难色：“这，不用吧？反正我晚上就走了，她想把我怎么着，也没办法了。”
麻苏苏恶狠狠地敲了敲柜子：“你在我这里的事，高大霞可是抓过现形，刘曼丽要是把这件事说了，我可是就遭罪了！”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杨欢低声问。
麻苏苏不由冷笑：“怎么，还舍不得了？”
“倒不是舍不得，就是觉得她也挺可怜。”
“哟，没看出来，你还怜香惜玉起来了。”麻苏苏眼底的寒意像是能冻结空气，“杨欢，不要忘了，我让你和刘曼丽是逢场作戏套取情报，不是让你假戏真做凤凰于飞！”
“大姐误会了。”杨欢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我也知道，她，她确实该死。”
“算你还没糊涂到家。”麻苏苏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手枪来。
杨欢一怔：“怎么，大姐要亲自动手？”
麻苏苏深深看了杨欢一眼：“为了你，我只能铤而走险了。”
杨欢却劈手拦下了他：“大姐，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麻苏苏愣了愣。
杨欢缓缓点了点头：“今晚我就去山东演出了，她答应过我，晚上去给我送行。”
麻苏苏听来不由冷笑起来：“她这真是耗子舔猫鼻子，送上门找死呀。”
“那晚上的演出，我就不参加了吧。”杨欢轻声问。不出意外，回了文工团，袁飞燕和方若愚还得找他的麻烦。
“你不去谁演穆仁智？这不是擎等着露馅吗？”麻苏苏瞪着他。
“我杀完刘曼丽，还怎么参加？”
麻苏苏狞笑了一声：“她死在你宿舍里，最早被人发现也是明后天，那时候你早到了烟台，有什么好怕的。”
“那，那今晚我就硬着头皮上吧。”杨欢咬了咬牙，狠狠地接过了手枪来。
黑暗中，洋房的大门敞开了。灯光散射而出，灯幕散射而出，犹如白色的帷幔。帷幔下缓步走出了刘曼丽，一身华丽的旗袍，盛装打扮的模样，有如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她在门前伫立，最后回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洋房。在这个剧变着的夜晚，她想要再看一眼她所深爱着的亲人们。
可是她谁也没看见。房门缓缓闭合，她就这样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黑暗中走去了，没有再回头。
仅仅是片刻之后，汽车驶来，停在楼前。高大霞匆匆奔到门前，大力地敲着房门。方若愚不在家，大约又要去今晚的演出搞破坏了。傅家庄也不在，他大约还在无休无止地值班，身后的高守平一会也得忙着把手里缴获的微型照相机送去。可刘曼丽不应该不在家，这个时间，她的心上人又还没有坐上远离的轮船，她还能去哪里呢？高大霞莫名感到焦急起来。她在焦急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可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晚必须要找到刘曼丽。这个夜晚委实令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她隐隐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了。
大连市公安局内，傅家庄快步走进了房间，高高扬起了手里拿着照片：“李副政委，胶卷冲洗出来了。”
李云光急忙迎了上去：“什么内容？”
傅家庄递过了照片，脸色阴沉：“特务偷拍到的，正是那份枪炮专家到达大连的具体日期和地点。”
众人皆是一惊，没有料想最绝密的文件居然如此轻易地被敌人截获了。在接过照片的瞬间，李云光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守平，这份绝密材料现在在哪里？”傅家庄厉声问道。
高守平咽了咽唾沫：“在。在文秘室的保险柜里。”
片刻之后，众人围聚在敞开的保险柜前，。李云光手里扬着那份《筹建兵工厂骨干专家表》，面带愠色：“这份名单都谁接触过？”
高守平迟疑了片刻，低声回答：“我，还，还有我嫂子刘曼丽。”
傅家庄听出了端倪，连忙追问道：“守平，到底怎么回事？”
“有个情况。”高守平咬了咬牙，“文件交给我嫂子前，我特意在夹页里夹了根头发做记号，可后来我给保险柜修改密码的时候，发现这根头发，没有了。”
傅家庄不由大惊：“怎么，这个保险柜，用的是原来的密码？”
高守平黑着脸点头。李云光怒气冲冲地甩下了文件：“刘曼丽呢？马上找到她！”
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了！傅家庄如是想道。倘若刘曼丽是隐藏在公安局内部的特务，那么这些日子里经由她手的机密文件便再无秘密性可言，组织等同于在敌人面前敞开了大门。根据高守平的描述，刘曼丽还曾含糊地向高大霞暗示过，自己即将收获一段全新的恋情，并且很快将会介绍给大家认识。结合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傅家庄几乎是立刻嗅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而在目前刘曼丽已然失踪的情况下，最有可能了解内情的人便只剩下高大霞了。当务之急，他们需要立即找到高大霞。高守平了解到高大霞最后的行踪，便是正在去往宏济大舞台的路上。今夜八时整，《白毛女》将在那里准时上演。大幕已然拉开，而这波云诡谲的场大戏最终将导向何种结果，只在今晚见分晓了。
夜风急促，满院的梧桐树在风中张牙舞爪。杨欢独自坐在宿舍内听着风声，脸上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他自诩有着无比的耐心与定力，可今天却在袁飞燕身上栽了跟头，作为老牌特务来说委实是一份耻辱。
风中忽然传来了细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杨欢的思绪。临近演出，这个时候谁会来拜访他？杨欢起身拉开了房门。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只见灯下站着一抹靓丽的身影，一席白色旗袍裹着婀娜的身姿，裙摆在风中翻飞。刘曼丽站在杨欢面前，盛装打扮的模样好似是来邀请他共赴一场舞会。
“你还真来送行啦？过几天我就回来了。”杨欢笑了笑，心下却莫名触动。虽说刘曼丽的模样比起袁飞燕略差了一些，可至少是真心待他。杨欢想自己一定是产生了错觉，分明是个不识大体的蠢女人，可今夜看来却莫名显得楚楚动人。
刘曼丽抬眼看了看杨欢，又垂下了眼帘。杨欢下意识摸着脸上的淤青，低声笑了笑：“吓着你了吧，没事儿，碰到门框了。”
说着，他俯身收拾起了行李。今夜十一点，他要赶轮船去往山东。对外他宣称是随文工团前往烟台进行演出，可只有杨欢自己清楚，文工团很快将要没有他的立身之处了。他的身份随时会暴露，因此他唯有选择潜逃，这将是一趟一去不回的旅程。
杨欢忽然感到手上传来一阵阻力，一抬头，居然是刘曼丽按住了他的行李箱。她的脑袋低垂着，长发遮住了脸颊，杨欢看不清她的表情，却隐隐嗅到了空气中若隐若现的悲伤  。
“怎么了？”  杨欢愣住了。
是舍不得我走么？他在心底想。想来刘曼丽大概是真的喜欢他了，可按照麻苏苏的命令，刘曼丽是不能活过今夜的，一想到他将要亲手结束这个女人的生命，他忽地感到了一阵愧疚。他温柔地伸出手去，想要再看一眼刘曼丽的面颊。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张婆娑的泪眼，可他猜错了。刘曼丽抬头的瞬间，杨欢看见的是一双冰冷如霜的眼睛。
“你偷偷开我保险柜了，是不是？”她轻声问，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惊惧，又像是愤怒。
杨欢不由一怔，对于刘曼丽的疑问却并不惊讶。她毕竟不是真的傻瓜，多少能察觉出一些异样。只是杨欢不免会遗憾，唯一一个愿意无条件信任他的女人此刻也将站在他的对立面了。
“曼丽，你说的没错，我是贼，是偷你心的贼。”杨欢柔声说道，“我连你都偷了，还有必要再偷别的吗？”
“杨欢，你别把我的话往别处带，你就说你偷没偷看文件！”刘曼丽激动起来，语气也越发急促，“那份文件守平做了记号，可是现在记号不见了。从文件放进柜里到再拿出来，只有你碰过保险柜！”
“曼丽，你刚才都说了，文件锁在保险柜里，我就是想偷也偷不着呀。”杨欢做着最后的掩饰，“偷我也得有密码呀？你根本就没告诉过我密码。”
“我是没告诉你，可高大霞告诉你啦！”刘曼丽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攥紧了杨欢的胳膊，指甲嵌进了肉里，杨欢却一动没动。两人的目光对峙了许久，却都没有获得胜利，杨欢不由意识到自己确实小瞧她了。
“好吧，曼丽，你说的没错，文件，我确实看了，也拍照了。”杨欢叹了叹气，褪去了伪装。
刘曼丽双眼一红：“你，你个杂碎！”一记耳光打来，被杨欢一把抓住手。
“我要告你，让傅大哥把你抓起来！”刘曼丽挣扎着，声音嘶哑。
“曼丽，你要告我的话，你早告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杨欢轻声说道，缓缓凑上前去，猛然将刘曼丽拥入了怀中。刘曼丽奋力抗拒着，泪水喷涌而出，打湿了杨欢的胸膛。
“曼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也知道我是爱你的。”杨欢轻轻拍着刘曼丽的后背。
“你要是爱我，就不该这么对我！”刘曼丽狠狠推开了杨欢，“从头到尾，你是不是都在利用我？”
杨欢一怔：“我，我没有。”
“我不信，不信！”刘曼丽哑着嗓子喊。她其实早该明白，从来不会有什么从天而降的美好爱情，上天赐予她的，果然是一杯有毒的酒。
杨欢咬了咬牙，忽然死死攥紧了刘曼丽的双手，语气急促近乎癫狂：“好，好，我承认，开始的时候，确实有，可后来，特别是现在，你明知道是我害了你，你还没有告发我，曼丽，对不起，我伤害了你的感情。”
“现在对得起我也不晚。”刘曼丽反握住了杨欢，“走，你跟我去自首！”
杨欢愣了愣，忽地苦涩一笑：“曼丽，你要知道，在中国，国民党才是正统，共产党才是匪患！在这个世界上，哪有正义向邪恶低头的道理？”
刘曼丽义正言辞道：“邪恶的是你们，共产党干的事，都是为老百姓谋幸福！”
“曼丽，你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杨欢摇了摇头，“现在，国军捷报频传，共军节节败退。共产党已是秋天的蚂蚱，没几天蹦跶头了。”说着，他再次握紧了刘曼丽的手，说出了原计划中本不该存在的话：“跟我走吧，咱们去南京，去上海，去重庆。”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想要篡改麻苏苏定下的剧本，这无异于公然违抗上级命令，只是为了这么一个连爱和欺骗都分不清的蠢女人。
刘曼丽深深看了杨欢一眼：“看来，我上了你这条船，你就没打算让我下了。”
“为什么要下？曼丽，咱们这条船是不沉的爱情之舟，我们要坐着这条船寻找到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刘曼丽默默垂下了头，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半晌，她再次抬起头，眼底闪着奇异的光：“你说的，是真的？”
杨欢惊喜地点头：“天地可鉴！”
刘曼丽擦了擦眼泪，轻声笑了起来。看起来温顺的绵羊又要掉入野狼的陷阱了，只不过这回，野狼要带着绵羊远离这片草原，亡命天涯。
宏济大舞台，夜晚七十三十分，剧院内的灯光依次亮起了。一众演员正在进行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一道黑影卷着风掠过了走廊，邢团长穿过帷幕，疾步奔向了后台：“穆仁智呢？这都快开演了，怎么还没见着杨欢的人影？”
梳妆镜旁的袁飞燕淡淡回道：“在宿舍。”
“啊？还在宿舍？你看见了？”邢团长不由吹胡子瞪眼。
袁飞燕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太不像话啦！”邢团长敲着小桌，“快去把人给我揪来！”
七十四十分，风声怒号，拍打着窗户嗡嗡作响。昏黄的灯光掩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灯下，刘曼丽打开了红酒的瓶塞，右手却悄然伸向了衣兜里，默默翻出了一个纸包。在她面前，杨欢正匆匆收拾着远行的行李，不时神经质一般絮叨着两人未来可能的美好生活，看上去亢奋莫名。刘曼丽微笑着点头，以身体为掩护，将药粉倾倒进了红酒内。白色的药粉迅速溶解在红酒瓶里，又随着红酒一同倒入了高脚杯内。
“喝杯酒吧，今天晚上是咱俩在大连的最后一天了，得记住这个大日子。”刘曼丽举杯递给杨欢，笑得格外温柔。
杨欢看了一眼酒杯，神色有些迟疑：“我，我怕耽误了演出。”
“就一口，没事儿，喝吧。”刘曼丽轻声说，嘴角仍是挂着微笑，眼角却无声地滑下了泪珠。
“女士优先，你先喝。”杨欢狐疑地望着刘曼丽。野狼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刘曼丽微微晃着高脚杯，酒杯里的酒红得鲜艳而刺目，透着足以魅惑心智的美丽。刘曼丽想，那大概就和杨欢一样。
毫不迟疑地  ，刘曼丽喝下了满杯的红酒。一丝酒水沿着嘴角滑下，像是鲜血在流淌。刘曼丽倒扣下高脚杯，凄然一笑：“该你了。”
杨欢慢悠悠地摇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却并不着急。
“团里有规定，演出前不能喝酒，我怕团长闻着酒味。”杨欢轻声说，手里的酒杯缓缓放下了，“曼丽，等离开大连，我一定陪你喝个痛快，咱们不醉不休。”
刘曼丽忽然着急起来：“就这么一口酒，能有什么味，喝吧！”顶着杨欢举着酒杯的手，奋力地向着他的嘴边推去。杨欢抿着嘴，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喝呀，你喝呀！”刘曼丽嘶吼着，神态近乎癫狂。
杨欢猛然推开了刘曼丽，冷冷地注视着她：“你疯啦！”
刘曼丽扑倒在桌上，旋即抓过了果盘里的短刀，骤然回身刺来。杨欢一怔，立即闪身躲开了，刘曼丽扑了个空，跌跌撞撞地按在墙上，随即又挥刀扑了上来。
“你个疯子！”杨欢大吼。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他不惜违抗上级命令也想保住刘曼丽，换来的却是对方无情的暗算。绵羊这一次居然想要奋起，用她软绵绵的羊角刺穿狼的胸膛。
“你别逼我！”杨欢怒喝，一面狼狈地闪避着刘曼丽的刀锋。
“我杀了你，狗特务！”刘曼丽披头散发地挥着刀，不断将杨欢往死角里逼。杨欢躲开了刘曼丽杂乱无章的攻势，反手抓住了曼丽的手腕，一把夺下了短刀。下一刻，只听空气中一声沉重的闷响，杨欢手里的刀锋忽然消失不见了。刘曼丽身子一颤，眼珠瞪得溜圆。空气一下变得安静下来。
“曼丽，你，你这是何必哪。”杨欢叹了口气，默默松开了双手。短刀的刀锋已然深深没入了刘曼丽的小腹。
刘曼丽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倒退着跌倒在地：“你，你一直都在骗我？”
“曼丽，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呀？”杨欢默默看着她，内心五味杂陈。
“我犯了大错，对不起大霞，对不起傅大哥，对不起守平。”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猛然扑了起来：“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杨欢又一刀捅在刘曼丽小腹，动作毫不迟疑。这一次，刘曼丽彻底瘫倒在地，鲜血汩汩流淌，浸湿了她华丽的白色旗袍，犹如一支凋零的玫瑰。
“刘曼丽，这都怨你自己，本来我们的人要杀你，是我拦着，想把你偷偷带出大连，给你一条生路，可你偏偏执迷不悟，还想毒死我。”杨欢蹲在刘曼丽面前，脸上的神色介乎愤怒与惋惜之间，“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死！”刘曼丽咳出了一口鲜血。
“你想跟我殉情？”杨欢苦笑起来，“我们俩怎么可能在一起，我爱的人是袁飞燕，可我得不到她！我爱的是你在公安局的位置，我是想拿你的情报！你明白了吗？”
刘曼丽怔了许久，忽然凄然地低笑起来，目光也渐渐变得涣散：“我，我要了一辈子强，还是活，活成了笑话！”
杨欢默默看着她，眼底流露出了几分怜悯。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不是真的想要带她走，只不过是可怜她的命运罢了。
门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杨欢，杨欢！”
“谁呀？”杨欢问，一面紧紧贴在了门边，防止有人骤然破门。
“都快演出了，你怎么还在宿舍？”剧务急切的声音，“开门，开门哪！”
杨欢微微拉开了一线房门，门外的剧务跳着脚大喊：“团长都发火啦，你快走呀！”
“我，我收拾一下就走。”杨欢又要退回去。
“还收拾什么，都要开演了，你妆还没化哪！”剧务不由分说拽出了杨欢。
“我把门关上。”杨欢甩开剧务，回身拉住了房门。房门闭合的瞬间，他看向墙边的刘曼丽，她大瞪着空洞的两眼，透露绝望和无奈。那是便是杨欢看见的刘曼丽生前最后的模样。房门重重地闭合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倾泻而下。黑暗中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叹息，旋即归为了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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