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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偷听


东昭尚是兵强马壮、民殷国富之期,由景武大帝一统河山,下设封地有三,城池无数,除云洲,其余封地皆为亲王所持。

        天下皆知,云洲武安王沈武并非当今天子血亲,在抵御外族入侵的那些年,与御驾亲征的景武帝同生死共患难,分封之时景武帝力排众议,设王都以西为云洲。武安王获封二十年来恪守本分,再不入王都。

        只是人心叵测,这般地步,依然还有亲王心存不满。

        云洲地处中陆,以东为王都,以西为月港,以南为陇丘,其接壤之地名为骆城,设为三城贸易之都,归云洲所有。

        月港、陇丘两地城池皆依河而建,累月经年,物产富足,饶是如此,骆城亦常年发生强取豪夺之事,让总处弱势一方的云洲臣民叫苦不堪。

        武安王闻此,不忍骆城任何一方百姓受苦,恰逢当年景武帝正为禁军骑营择址,咬牙之下不顾众幕僚反对,求来一旨,竟将骑营一举扎根在骆城。

        有人曾言,此举必将引火烧身。

        如今果真得到验证。

        二十三年春,有亲王联名上书天子,称武安王沈武借地处边境之便,私募精兵强将,野心昭昭,恐对社稷不利,奏请彻查。

        不日,景武帝允。

        此等节眼,东昭殿下因何故访燕,其意不言而喻。

        许是正逢雷雨时节,近日来阴云罩顶,瓢泼大雨不断,雨后的潮湿水汽蒸腾在空气中,黏黏腻腻,令人不适。

        沈以宁软软伏在案几前,百无聊赖地执笔鬼画桃符,旁边的纸张已是整整齐齐堆砌了一小摞。

        婢女秋霖见茶杯见底,提着小紫壶上前续茶,被她摆手制止,顺手在纸张上写道:“天太热了,有没有冰果,来两个解馋。”

        秋霖见状,往殿外望了一眼,凑近小声道:“郡主,殿外守着的人已被支去小厨房守着熬今日份的药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所以……”

        所以暂时不用装了。

        沈以宁意会,抬起巴掌大的脸来,目光炯炯地看向秋霖,也跟她一样压低声音道:“那──冰果呢?”

        秋霖没有立刻回答,脸上稍显犹豫之色。

        没有等来回复,沈以宁干脆把脑袋搁在手臂上歪歪斜斜枕着,奇道:“怎么了?”

        “今日早些时候,蔡家小姐拜府进学,顺道探望夫人,正巧那位……殿下也在夫人院里,蔡家小姐称来时烈日当空,深觉不适,似是中暑之兆,夫人还未发话,殿下便随口叫人把冰果都送去那处了。”

        夏日冰储本就珍贵且有限,沈武推崇节俭,严谨铺张浪费,因此膳坊只会准备少量冰果,提前一晚制成,次日一份送往沈武处,一份送往王妃魏氏处,一份送往沈以宁这里。沈武当然知道女儿贪凉,时常口头上不许她食入过多,但爱女心切的他常又命人午时为其加送,此刻已至未时,冰果却还未到,属实是头一回。

        秋霖说完,小心观察着沈以宁的神色,她今日穿了一条百褶烟罗倚云裙,外头套了件蝶纹罩纱,许是不耐热的缘故,袖子已被卷起一寸,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然而她听完也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表示。

        “郡主,要不奴婢为您备步辇去王妃处?”秋霖向来看不惯蔡婉婉的作风,跃跃欲试争取道。

        蔡婉婉乃当今卿大夫之女,卿大夫蔡珩才华横溢且胆识过人,但十年前地位还远远不及今日,在他尚为士时,曾替武安公挡过贼人一剑,至此落下病根,常年身体欠恙。武安公向来惜才,不仅逐渐将他提做卿大夫,还厚待其家人,甚至破例许蔡婉婉与沈以宁一同在宫中进学,一族上下地位节节攀升。

        但今日一事在秋霖看来,全靠她一人连连卖惨,再这样下去,难不成有朝一日还想和郡主平起平坐?

        沈以宁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手指捏着毛笔的笔尖捉杂毛:“算啦,她想要就给她罢,蔡大人当年既有恩于父亲,就算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我也不会与她争,你现下替我扇扇风便是。”

        “是,郡主。”秋霖只得应下,取过绸缎圆扇在身侧替她微微扇着风。

        过了一刻钟,晴临轩里的近侍婢女元怡来询问傍晚时分是否一同前去与王妃用膳,沈以宁想着既然并非直接传召,那就不是非去不可,可全凭自己意愿,在哪儿吃不是吃,于是当下便拒了,只说改日再去探望母亲。

        元怡自然也了然回去复命。

        今日沈以宁的胃口不太好,面对一桌佳肴,一碗白米饭也只是勉强扒拉掉一半就放了筷子,任秋霖怎么劝也不肯再动。等她接过手帕将仪容细致地擦拭整理完,抬头就看见院子里渐渐洒下的夜色,顺口问道:“我几日未外出了?”

        秋霖撇撇嘴,道:“回郡主,那日宫宴之后,您再未踏出殿门一步,已整整五日。”

        倒也不稀奇,不说一出殿外,沈武便会立马派人紧盯着沈以宁行程,以免意外再次发生,便是她自己,由耳疾带来的诸多不便也足以浇灭出行的热情,即便如今略有好转……但,府内四方天地,能去之处寥寥。

        秋霖终是忍不住问道:“郡主……奴婢终有一事不明。”

        沈以宁回头看向她,面容恬静,温温和和:“你且说。”

        “两月前,您已逐渐能听见寻常声音,奴婢愚笨,想着明明是个好消息,为何却迟迟还不肯告与王爷和王妃?甚至每日照例喝下那又苦又黑的汤药,也不叫诊断的医师瞧出分毫。”

        人的感官最为诚实,当时一丁点儿的动静对于沈以宁来说也足够敏感,也是从那时起,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这一秘密,她开始愈发减少露面频率。

        听到这里,沈以宁已是目色沉沉,直到她又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外,才淡淡说道:“我只是还没想好,容我再想想罢。”

        她还能回想起刚恢复听觉那几日,总是惴惴不安,害怕每日醒来又会回到无声的世界,睁眼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双手捂住耳朵,再逐渐松开,捂住,再松开,以此反复,用最蠢笨的方法反复确认。

        还有那簇被引爆的烟花,被换掉的太医,她需要时间,去梳理,去印证。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联名书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晚膳后,沈以宁破天荒地想出去走走,秋霖喜不自胜,两人行至太液池旁,园中茂林修竹,树木枝繁叶茂,倒能看出负责修缮照料此地的宫人必是尽心尽力。夜色正浓,秋霖手执一盏灯笼照亮前路,沈以宁跟在后方缓步前行,不时伸出手去摸摸花碰碰草,常日面色寡淡的脸蛋终于浮上一丝轻快之意。

        “郡主,你快看,那是什么!”秋霖忽然低呼一声,引得沈以宁也好奇地上前一步细看。

        茂密的草笼中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还有一闪而过的细小光亮,秋霖胆大,举起手臂,把灯笼长长的手柄冲着那处支了过去。

        “呀,是小兔子!”借着月色和灯笼内的烛光,她们看见一只毛色黝黑的长耳兔正窝在泥土里打转,后方的草丛里满是枝桠,竟生生挡住了它的退路,只得留在原地焦急地打滚儿。

        “可吓死奴婢,方才瞧着发光的原来是这小家伙的眼睛!”秋霖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沈以宁上前蹲在兔子面对,闻言一笑:“你方才这么积极,我可没看出来有被吓到,既然如此,你去寻些吃食来,我看着它有些无精打采……好似饿了。”

        秋霖难为情地看了一眼那兔子圆滚滚的肚子,最后还是应道:“是,那奴婢去去就回,郡主千万等我。”

        幸好膳坊离得不算远,等到自家郡主亲口应下,她才快速抄小路离开,只想着快去快回。

        沈以宁等候在此,正琢磨想将兔子带回去养着,刚想伸手去摸摸它毛茸茸的耳朵,谁知这兔子甚是机灵,眼见秋霖离开后留出一条豁口,后腿唰地一蹬,朝着一旁的假山飞速蹿去。

        万般无奈,她也只好提着裙摆踉踉跄跄跟着追,心下却懊恼为何刚刚不让秋霖直接抱回去,先下手为强,还省得上演这出你追我赶。

        这座假山也是生得奇特,放眼望去一面光秃秃的,而另一面临水,爬满青苔,潮气扑鼻。沈以宁当心着脚下,谨防摔倒的同时,还得注意莫要踩到那只黑漆漆的小兔子,她顺着石板路走了半圈,不知不觉就快要绕进假山内部,一时间,前方唯一的光亮只有头顶石间缝隙透进来的细碎月光。

        青草踩在脚底,发出沙沙声响,她停下步伐,咽了咽口水,开始摇摆不定。

        正当沈以宁打算先退出去的时候,潮湿幽静的甬道深处突兀地发出一阵声响,她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只往前走五步,若五步之内毫无收获,便立马原路返回。

        一步、两步、三步……她频频回头,十分期盼这时候秋霖已赶回来。

        然而尚未等她再迈出一步,透过几块狰狞的石岩,一束月光之下,等待她的结果显然在意料之外。

        细细辨认,一男一女正低声交谈,女方略埋着头,面带羞赦,男方身影恰好侧对,只能从腰间挂着的铭佩大致猜想此人身份不凡。

        而这名女子,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卿大夫之女──蔡婉婉。

        蔡婉婉殷红的唇角微扬,一双满含秋波的眼眸紧紧盯着面对的男子,她看似还想说什么,却被面前的男子抬手淡声打断。

        这声线颇为熟悉,可沈以宁也拿不定主意,只暗自感叹蔡婉婉当真胆大,夜里游园不足为奇,可若是和一名男子相伴,那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直到蔡婉婉忽地像是打定主意,唤了那男子一声:“殿下。”

        沈以宁浑身一僵。

        殿下?还能是哪个殿下!

        景昭终于如她所愿转过身来,一袭白衣胜雪,面容在月光的无声映照下,渐渐清晰,明艳灼人,只是他的神色带着一丝疑惑,果然,他不解道:“天色不早,还有何事?”

        蔡婉婉向前小迈一步,赶紧接道:“婉婉先前暑热未退,多亏殿下吩咐,得以有所好转,婉婉感念殿下好心,特来道谢。”

        景昭挑眉,点了点头,眼神却已经飘在别处:“哦,你之前已然谢过了。”

        语毕,作势便要走。

        可蔡婉婉不死心地再度开口道:“还有一事……”

        “何事?”景昭不以为然地回过头,问道。

        于是她当真怯生生又直接地问了出来:“敢问殿下,此番还要在云洲待多久?”

        沈以宁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怕是她爹也无权过问。

        景昭冲着蔡婉婉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头顶一丝不苟束着的白玉冠将他称得仪表堂堂,可接下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令在暗处的沈以宁后脊一凉。

        “你可知,本殿为何来此?”

        蔡婉婉自然不知所云,下意识感觉气氛微妙,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自是…自是替皇上探访民情。”

        她战战兢兢说完这句话,引得景昭嗤笑一声,他沉了眼,面露阴云,遗憾地开口道:“非也。”

        “山河万里,子民万千,何以探访?探只探鬼迷心窍养兵蓄锐者。”

        “──杀之,灭之。”

        蔡婉婉带着满腔困惑走了,方才还着急脱身的景昭此时却立在原地没了动静,幸亏假山内部道路重重,如若他要择路离开,沈以宁也不至于百分百被他撞见,只需静待即可。

        沈以宁光洁的额前已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手里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襦裙,过了一会儿,只听他轻叹一口气,单手抬起,骨节分明的右手在石壁上轻敲两下,漫不经心道:“禹贡,抓过来。”

        怪只怪沈以宁迟钝,什么都还未意识到,只觉一股劲风朝后脑袭来,接着她的心也被那股力量顺着往前一带,天旋地转间,勉强抬头,对上的已是东昭殿下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郡主喜好偷听墙角,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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