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食夫（一）
那是一个春日。
晴空一碧如洗，长云飒沓。细泉流水声泠泠泛落入鸟语轻啼的罅隙，星澜花树成林，每每微风拂过，便在阳光下摇曳开片片璀璨的碎芒。
而就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瞬间，金阳被烈焰舔舐殆尽，流焰如瀑，星沉地动，哀嚎四起……
他独自立于遍野尸骸间，脚下是故乡的断壁残垣。
天空与大地倒映在他黯淡的眸心，世间已被寂静染成血红的颜色。
掌下巨刀爬上裂纹，终于再支撑不住他这幅残躯的倚靠，轰然碎裂。他随之倒下，焚烧神魂的火焰将他彻底吞噬……
时光的流逝如河水冲刷过礁石般了无痕迹，数不清的岁月沉落进天河的洪流里，默默淌过。
在一个毫无预兆的平淡夜晚，魔族都城宿渊城被凶嚣火屏包裹，驻扎城中的众多魔族势力、平民、外族，甚至雄踞城池深处的夜魔宫殿均无一人得出。
宿渊城内再未传出丝毫消息，魔族众生一朝失去约束，渐渐动荡丛生。
三百年后。
一声巨响贯穿寂静，接着，空气产生细小的震动，仿佛有只怪兽隔着无形的壁障，正一脚一脚踢动那层岌岌可危的薄膜。
司箜自那动静中醒来，剔透的眼珠霎时映开一片黑沉。
细微的震荡声不断钻进他的耳膜，冰凉的空气刺激着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他闭了闭目，半刻过后再睁开时，双眼变得清明几分。
“……裂空传送……”他喃喃自语着。
展目环望，他似乎正置身于一片坍塌的地底深处。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明明应该在……
轰隆隆隆——
空间震荡趋于剧烈，有另一空间中的人即将传送过来了。
那会是谁？是来自宿渊城对他们赶尽杀绝的追兵吗？
他们……
“北门！”司箜惊慌的叫出这个名字。
最后那一刻，他与北门分明一起被劫火包围，为何醒来后却只他一人？
北门在哪里？难道他已经……
司箜僵了一刻，忽地想起什么，猛的拉开衣襟。
在他心脏的位置有一块拇指大小的印记，淡得了无生气，几欲消弭。
他运起周身气力，这才发现体内的力量近乎枯竭。但他顾不了这些，拼命压榨出最后一丝力量，都往一处汇聚而去。
那印记却毫无反应。
“北门……”
魂誓婚契没有反应……
既是结契双方至少有一方已……神魂……俱……
司箜颤抖的手好几次都滑落下来，才好不容易抓紧心口衣襟，蜷缩起身体痛哭起来。
他素来自认对天地万物都无惧无畏，但此刻悲伤与恐惧却狠狠搅碎了他的灵魂。他就像个被扔在厮杀过后的战场上的无助孩儿童，没了来时，也再无归处。
他一直知道他走的是一条十死无生的路，但在踏出最后一步之际，他预想中最坏的后果不过是两人死在一起。
他从未想过会被独自丢下！
黑暗中响起石块滚动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属于成年男性的低吟。
司箜呼吸一窒，半刻过后才小心翼翼叫了一句：“……北门？”
洛拾就像睡了几百年，身体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五感几近丧失。
他费了极大力气才从乱石下挪出来，然后就靠着柱子，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
他头昏脑涨，丝毫想不起这是何处，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此，疑惑之际他隐约听到了这片广阔的空间中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瞬间全神戒备。
对方似乎喊了几句什么，脚步急促的靠近。
洛拾僵硬的手指缓缓握成拳，却惊讶的发现手臂上什么也没有出现。接着他意识到，身上的灵力竟然一丝都不剩！
究竟发生了什么！
“北门……”
那个人终于来到身边。
灵力枯竭，加之似是重伤方醒身体机能未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洛拾眼中只有一片漆黑，根本分辨不出对方是人是鬼。
但是他却有种强烈的直觉，对方正深深的、专注的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在寂静的黑暗中奇异的相视。
洛拾警惕的连汗毛都竖起来时，猝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接着一具躯体投入怀中。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北门、北门！”
洛拾皱了皱眉，他虽听不清这个人在说什么，但似乎对方并无加害之意。
不止没有害他的意思，他们的关系好像还不简单——
因为对方双手小心翼翼的触碰着他的脸，就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洛拾沉默了。
他游走过混世大地上的许多地方，于众族遇上过不少风情各异的妙人。不过过往那些风流韵事露水情缘的对象统统都是女子，但面前这个分明是个男的。
虽然大多种族在这种事情上并无男女雌雄的概念，但或许出于母亲为人族，洛拾对男性一直都毫无兴趣。
若非身上无力，他一定——
一双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洛拾一怔，那温凉的、似乎透着几分羞涩的碰触，令他的思绪戛然而断。
那双唇轻轻碰了他的唇一下，又一下，主动却稍显笨拙的轻轻吻着他，同时那双手握住了他的手，细微的灵力通过相贴的掌心传递过来。
洛拾感到身体的知觉立竿见影的恢复了些，连五感都清晰少许。
“我的灵力也剩余不多，不过慢慢会恢复的……”
好听的声音说完，陷入一阵沉默，然后这个人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松开他的手拉住他腰间衣带。
洛拾在黑暗中瞪大双眼，瞬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
他现在已经有力气制止对方的意图，但察觉拽着衣带的那双手矛盾的颤抖，他又忽而想知道他是否真做的下去。
他的视力也有所恢复，已经能够在漆黑中看清个大抵的人形轮廓，于是他靠着柱子，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个黑影。
而相反的，司箜却能清清楚楚看见一切。对方嘴角的戏谑让他满心羞恼，脸颊瞬间通红。
这个人还是这么恶劣，总喜欢以逗弄他、看他慌乱为乐！
真是……太好了……
司箜心口一阵酸楚，手下的动作变得坚定许多。他解开洛拾的衣衫，自己却微微侧着头不敢看这具强壮的身体。
“你自己不脱吗？”洛拾张口才发现声音干涩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一定昏睡了很久。
司箜轻轻咬了咬唇，脱掉身上衣物。不知是否出于空气寒冷，他忍不住颤抖着，靠入对方怀中。
洛拾的声音瞬间变得低哑，“这么热情？”
司箜羞恼的嘟囔，“还不都是你……”要求的。
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就把你变成我的人。
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有这种下流的闲心！
哈哈哈，我本红尘俗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闭嘴。
答应我，如果我们都活下来了，你就把自己给我。
就当给我一个活下去的动力，嗯？
……嗯。
……你答应了？真的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注意周围！
以往都是我牺牲脸面主动讨好你，到时圣祖大人你可要卖力些挑逗我！
闭嘴！
哈哈哈哈……
司箜心一横，闭上眼吻上对方线条硬朗的下巴。
洛拾叹了口气。
尽管还没有完全找回身体的知觉，却阻止不了身体的本能。
他随性惯了，既然如此，就懒得顾及是男是女。他大掌按住司箜的头，反客为主，将他压倒身下。
司箜手下蓦然触摸到他宽厚的背脊上明显的疤痕。
那大片的、烈火燎烧过的痕迹勾起了他最痛苦的记忆之一。
就是身上这具躯体曾密不透风的笼罩住他，为他抵挡住灼烧神魂的刑火！
……太好了……他还在。
酸痛与甜蜜阵阵侵袭着他的身心，他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忍不住紧紧抱住这个人。
他还在……他们都还在……
当洛拾再次醒来，五感已经恢复了五六成，在这乌漆墨黑的地方他大致能够看见身边人的样子了。
司箜还在熟睡，洛拾吻了吻他的眉心，司箜在睡梦间躲了下没躲开，便咕哝了声什么侧身蜷缩起来。
这个姿势令半侧身体一览无遗。
洛拾一怔。
怀中这具躯体从尾椎处开始，遍布后腰与半边脊背，蔓延至一侧肩头，一直随着侧颈隐没入浓密黑发的遮掩下，都肆意铺展着流畅的水红色刺青。
那是一种未知的，却张扬盛开的花，在黑暗中透露出神秘的妖冶。
洛拾目不转睛的看了半刻，伸手撩开司箜脸上的发丝，只见那撩动人心的花尾从侧颈攀上侧颊，蜿蜒过鬓角，冶艳的花枝一直延展到了眼角与侧额。
这时司箜眼睫颤动，醒了过来。
洛拾触到一对星亮的眸光，这个人有一双淡无机制的狭长眼睛，眼尾天然嫣红，映衬着眼角妖娆的刺青，即便只是沉睡方醒时不含任何情绪的瞥人一眼，都像带着欲语还羞的风情与引诱。
入目就是洛拾近在眼前的脸庞，司箜只当他兽性又起，警觉的就想躲开。
洛拾将他圈入怀里，“别动，我又不是禽兽，不会再做什么，你好好休息。”
司箜这才放下心，顺势枕着他的手臂。
洛拾若有似无的沿着他侧颊上的刺青亲吻，用低柔的声音说道：“累着你了……”
司箜想起这个人的恶行忍不住骂道：“混蛋……”而声音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样子，这两个字听起来简直像在娇嗔。
他气的张口就要咬人，却被洛拾捏住下颚一抬就堵住了嘴。
司箜被亲的昏昏欲睡，怒焰也就渐渐消散了。
洛拾磨蹭着他的脸颊，说：“你叫什么名字？”
司箜已经半阖的眼皮猛地掀起。
洛拾闲谈的语气却有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柔情，“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知道我是谁？出去后，你要去哪里……”
“嚓”的一声黑暗中亮起一簇火苗，洛拾眼前清楚的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他有瞬间看呆了。
交颈相缠这么久他并非没有好奇过对方的模样，此刻真正看见这个人的样子，惊艳之余，他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赞叹。
然而司箜却没有他这般悠闲心思，他仔细分辨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眉眼间的每一寸，确定这分明就是他的北门！
北门……怎么会不认识他！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洛拾抚摸司箜的脸，却被司箜一把抓住手，“你刚刚……问我的名字？”
洛拾笑了笑，“是啊。我们都已经……至少互通名姓吧。我叫洛拾，你呢？”虽然他不知此人投怀送抱意欲何为，但只要没有危害他不介意维持一段时间这种关系。毕竟，他们之间的体验前所未有的舒畅。
司箜喃喃：“洛拾……？”
“你叫什么？嗯？”洛拾握着他的指尖送到唇边亲吻，“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随便叫了？到时你可别生气。”他已经察觉他脾气不小。
司箜忽然抽手去摸他的背。
洛拾按住他的手，轻轻抽了口气，“我说过让你休息，别让我出尔反尔。”
司箜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那些疤痕。那是刑火造成的疤痕！
这个人就是北门！可又为何……
他一把推开越靠越近的胸膛，旖旎缠绵时他羞于面对这具极具雄性魅力的躯体，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这强健的胸膛上……
“没有……”
没有契印！
司箜猛地坐起身。
洛拾将他古怪的行径全都看在眼里，却未言一语，也跟着坐了起来。
司箜脸色煞白。
一想到他可能认错了人，与北门以外的人发生了那些……他狠狠咬住唇，可是那些疤痕告诉他，那就是北门！
魂誓是刻在魂印上的印记，会追随人的生生世世！可为什么……
他犹疑的看向洛拾，“难道是……双魂……”
洛拾不傻，相反的他思维相当敏捷，从这句话联系面前这个人一系列奇怪的举动，他就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我的魂魄里还有另一个人的魂印？所以我莫名其妙来到这鬼地方，却丝毫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他眯了眯眼。
司箜自语般重复：“想不起……”
洛拾耸肩，“是啊，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我睡着前应该还在一支妖族做客。”
司箜颤声道：“你……当真半分也想不起我是谁？”
“如果我见过你这种绝品美人，绝对死也不会忘。”洛拾半开玩笑。
司箜的脸色瞬间变了，“你既然不认得我，又为什么和我、和我……”
洛拾看了他半刻，然后惫懒的歪头笑了笑，“不是你主动的吗？”
司箜将手心握的生痛。
“有人主动邀请，我为何要拒绝？而且我没试过男人，被你点燃了火，就有点好奇。”
“……好……奇……”
洛拾抬手轻柔抚摸司箜光滑的脸蛋儿，“照你所说，我是双魂，所以你把我认错为之前使用这具躯体的那个人了？”
“我……认错了？”司箜喃喃。
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流淌的水红色刺青，在火光下更是诱人的要命。洛拾的目光忍不住沿着那妖魅的花朵滑动，然后无可避免的看见了白玉般的胸膛上浅淡的契印。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确实什么都没有。
“你……不是北门？”
“‘北门’？那是所谓的另一个我的名字？”洛拾摸着下巴寻思，他似乎听司箜喊过好几次这两个字，只是当时正情浓，根本没听进去。
他不禁失笑，“你也不用这么委屈吧。我也好‘他’也罢，反正都是这副身体，也无甚差别。不是吗？”
“没有差别……”司箜身心透凉，本就嫣红的眼尾又红了许多，更加楚楚可人。
“况且，”洛拾扣住他的后颈，在他耳边呼出热气，“‘我们’本就是这样的关系吧……”
“啪”的一声，一滴泪水打落在地上。司箜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揉碎了眸光，像断线的珠子淌了下来。
他的心口就像被利器凿开了一个洞，冷风簌簌贯穿而过。
“你……哭了……？”洛拾愣了愣，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不成……你是第一……次……”
豁然一片红光闪过眼前，洛拾整张脸都偏向一边，他摸了下脸颊，指尖猩红滑腻，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
“不许碰我。”司箜冷声道。
洛拾眯眼看住他，已暗暗戒备起来。身体上的亲密让他暂时失了素来谨慎，不过，也仅是针对眼前这个人罢了。
他脸上仍嬉笑着，“喂，大家都是男人，不用计较这些吧？”
司箜怒色横生，抬手再打，这次洛拾眼疾手快的捉住了他，“动不动就打人可不是好习惯。”
“放手。”
洛拾不放，“我们以前在一起时，你也是这么爱生气？还是说——”他的语气危险的放轻，“你在玩儿欲擒故纵的把戏？”
司箜阴冷的瞪着他。
“我们是在何处相识，又怎会来到此处？此处又是……嘶！”手上蓦然传来灼痛，洛拾不得不松开。
司箜收回手道：“不许提‘我们’。你不是他。”
“你……”
轰——
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壁障终于被暴力破开，天空撕出了一条破口！
司箜这才想起那被他近乎遗忘了的裂空传送术。
然而汹涌而出的不是狰狞的追兵，却是一道刺眼光柱。
一声重响，高处似乎有什么破开了，四周突然被映得大亮，同时几股陌生的气息凭空而现。
洛拾一把将司箜搂进怀里，拉起衣衫罩得严严实实。
司箜扭身挣动，却被他紧紧按在胸口。
“什么人！”洛拾厉声问道。
光芒中应声传来呼喊，语气激动不已：“老大？真的是你吗？你真的在这里吗，老大！”
洛拾皱起眉细细感知，来人大约有七八个。身上的气息并无特点，暂且分辨不出来自哪些族群。不过不吝法宝撕裂空间传送到这里，必不是偶然，他们一定……
“啪”的清脆声响打断思路，洛拾的脑袋被一巴掌打得又偏向一边。
洛拾：“……”
只顾着警惕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忘了怀里还有个更不省心的。
“我说过，不许碰我。”
司箜一把推开他，衣袂翻飞后整个人消隐无踪。
他这一走不要紧，只给洛拾留下几件狼藉衣物，洛拾下不去手穿上身，于是等光芒散去，全神戒备中的众人便看见个俊迈非凡高大健壮的裸男，盘着一双长的不像话的腿，大马金刀的坐在地上。
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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