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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飞花


二月十二,百花生日,无雨百花熟。

        花朝节在江南一带很受欢迎,离扬州城愈近,节日气氛就愈浓,处处可见少女新妇相携而行,剪纸结绳,烧香赏红,一时顿感春意将近。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热闹氛围感染,二人相视一笑,便都下马牵行,足底踏过一地碎红,落了满袖花香。

        谢云流先行一步牵着两匹马前往客栈求宿,李忘生则向行船码头踱了过去。他们二人既然已到扬州,最好还是先递个消息给到藏剑山庄,若是有门下弟子来接应也好放心,就算没有,也算是代表纯阳宫的他们亲递拜帖,也不算失了礼数。

        扬州码头此时正是一片热闹景象,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行不止,伴随着船工长工的号声,尽显一方大国的海运实力。错落停靠的客船上屡见衣裳鲜亮的商贾人士,携妻带子,其中不乏异国外域衣着口音之人,言笑晏晏。

        穿着朴素道袍穿行其中的李忘生反倒显得有些突兀,他心中有事,便走得急了些,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得闲的老船工,问起前往西湖藏剑的船何时才有。那老船工上下打量了李忘生一番,敲着自己的旱烟袋往城里方向一指:“道长也知晓这几日正是花朝节,只有人往扬州城来,可没有人要往外走。如果道长不急的话,等花朝节过了,随时都可以出海。”

        “如是便有劳了。贫道和师兄就住在城内有间客栈内,若是船工有事要寻贫道,可以自行前往。”说罢,还递了一些碎银给到老船工,“这便当做是租船的订金,一切有劳了。”

        老船工瞪大眼睛看着这位穿得朴素但是出手还算阔绰的道长,手慌张地在粗布衣服上抹了两下,这才接过碎银,叠声道:“好说好说,全听道长的。”

        打点好歇脚的地方,谢云流又特意嘱咐了店家几句,给流云和星隐喂些上好马草再寻个人仔细刷洗一番,这一路跟着他们从华山赶到扬州,也算是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刚说完这些便听到楼上传来了一阵拨弦转调的清冷琴音,其中隐隐有忧思和恨意含在其中,又觉得似有武学心法流转,一时竟让人心驰神往。

        谢云流手压在剑上,抬步上楼,停在了琴声传出的房门外,定了定神,方才客气地敲了敲门,言道:“晚辈纯阳门下,在楼下听到前辈的琴音中似有深意,敢问前辈——”“你如何觉得我会愿意与你切磋?”

        琴声消失,屋内传出的是妍丽婉转的女子声音,气息沉沉,必是武功深厚之人,言语中带着几分傲气,出口便是拒绝之意。谢云流吃了闭门羹,倒也不以为意,只是隔门行礼,答道:“既然前辈不愿此刻切磋,那便等到名剑大会上再与晚辈交手吧。”

        “等等。”

        琴声又起,却是推门之势,一阵音波过耳,房门从内里被震开,而弹琴之人仍坐在原处并未起身。谢云流见了那人赶忙规矩行礼,言道:“晚辈冒失,若是冲撞了公孙前辈,还望前辈海涵。”

        “你如何得知我是公孙大娘?”

        只见房中端坐的正是江湖中早已成名的公孙氏,一袭水红纱裙衬得整个人气质艳丽,乌发高挽,斜插着玉簪步摇数支,鬓边簪了一朵牡丹花,面容华美,却隐有愁容,眉头微蹙。谢云流得了她的允许便进了门,在她的指示下落座,端着诚心讨教的姿态说:“晚辈只是猜测。算着时日离名剑大会还有半月有余,又闻前辈获赠的扬州乐坊就坐落在瘦西湖畔,想来要去藏剑山庄也是必会经过扬州城的。前辈气息平稳,琴声更是蕴含无上武学之意,于是晚辈便大胆推测您定是准备前往藏剑山庄赴名剑大会的公孙大娘前辈。”

        公孙氏并未回答,她只是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虽说年纪尚小,但眼力不错,她阅人无数,自是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武功功底自然也是极佳,只可惜这性子……还需要再磨砺磨砺,太过随性而为了。

        “你不知道公孙大娘是以一曲剑舞闻名天下的么?你只听到我的琴音,如何能说我是公孙大娘?”

        谢云流没想到公孙氏会这么回答他,他倒是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答道:“晚辈在进屋时已然看到前辈放在榻边的一柄双剑了,想来这应该是前辈的趁手兵器吧?”

        看吧,果然过于随性而为了。

        公孙氏一拧眉,语气中已有逐客之意:“女子闺房岂是能随便打量的,你走吧,既然你说名剑大会再会,那便等到那个时候我再向你讨教纯阳武学吧。”

        谢云流心中了然,便起身谢过,出了门去。

        再回房时,李忘生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他房中用着店家给的红泥小炉烹茶,见了他回来,便是莞尔一笑:“师兄回来了。”

        谢云流只觉得心中欢喜,便挨着李忘生坐下,看着他动作优雅地烹茶倒水,抬手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小心吹开茶面,谢云流不急着喝,神秘兮兮地凑近了李忘生说道:“方才我见了公孙大娘,大娘答应我会跟我切磋武学。”

        闻言,李忘生心中便有了数,应道:“我只听闻圣上所赠乐坊毗邻瘦西湖,坊中弟子多为身世凄苦的女子,却从不自怨自艾,公孙大娘传她们武学的同时还教导她们琴棋书画,是以多为奇女子闻名江湖。若是要往西湖藏剑山庄去,的确是会先行在扬州城内歇脚的。”

        “师弟你对这扬州乐坊倒是了解,如何?是想去里面一观这些奇女子么?”

        “师兄别拿忘生打趣了。”李忘生面皮薄,经不得谢云流调侃,他素来心思通透,岂会不知师兄话中所指是什么,只当未觉,“虽说修道之人并不禁婚娶,门下也有不少弟子结为道侣同修合籍,但忘生如今是断无此意的。”

        谢云流得了这句话便在心里细细品着,一时只觉他师弟又端起架子了,追问道:“你如今没有,往后也没有么?旁的不说,公孙大娘一舞动天下,想来这剑舞之姿定是不可多得的绝妙武学,你当真不想去看看?”

        “名剑大会上自能一观,也不用特意促成。”

        谢云流点点头,觉得李忘生说得有理,便压下了想绕个路去瘦西湖一探乐坊的念头。李忘生见他复又展颜,便知道已是换了心思,于是又给他添了水,缓缓道:“忘生幼时曾有机缘……见过公孙大娘舞剑,确是担得起「剑舞动天下」的名声。”

        “师弟你见过?……啊,那当是见过了。”谢云流心念一转,便知道李忘生所言的「见过」是在哪、如何见过了,倒是挑起了几分好奇,“彼时师弟恐怕只能勉强看出美人舞剑的柔美之势,若是如今看了,定能从这剑舞之中悟出个中武学门道来,如此想来,那还是如今的你更好些。”

        袅袅青烟中,李忘生的面容淡然地仿佛上好美玉,眉间丹砂含在其中,愈显温润之色。他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握杯的指尖,这对天青色瓷杯是他自带的惯用茶具,一个他用,另一个只给了谢云流用着,他葱白的手指落在杯沿之上,似烟似雨,笼得不真实。许久,只听他笑着应声道。

        “是,师兄所言极是。”

        用完茶,李忘生便将老船工的话原样告知了谢云流,也跟他说了自己已去信藏剑山庄,想来这几天可以在扬州先行休息,再启程前往。谢云流对这些礼数上的安排自知没有李忘生想的周全,便干脆两手一甩安心做个放手掌柜,全部听从师弟安排,所以闻言只道师弟辛苦了一切按照师弟的想法即可。李忘生也安心听着谢云流的应声,心中只觉自己这也算是尽到了师弟的本分。

        两人自行回房休整了一番后,用罢晚饭,谢云流果不其然提出让李忘生陪他一同在城中逛逛。

        李忘生倒是不惊讶他师兄会提出这个想法,惊讶的是他居然邀请的是自己而不是别的江湖好友,一时竟生了想要拒绝的念头:“师兄鲜少能到扬州,当真不出去访友交际一番么?忘生还想在房内修习坐忘心经,临出门前师父叮嘱过,在外游历也不可荒废修行。”

        “修行也不差这一天,今日可是花朝节,你若是错过了,只能来年再看了。”

        谢云流抵着门,摆出非要拉他出去的样子,目光只是盯着他,看得他举着经书的手都有些无措,最后只得叹了口气,认输地举手:“那忘生便与师兄同行吧。”

        既是观景,自是往人群最多的地方挤就对了。幼时李忘生因着一些前因还会随身带着斗笠遮挡面容,等到长大后面容已然褪去稚气,舒展成丰神俊朗的模样,吕岩也多次表示,若仍是不敢示人便是心中有障,当除了这魔障才好,于是之后李忘生偶尔跟随谢云流下山时也不再特意遮挡面容了。

        如今也算是跟着师兄挤在赏灯赏花赏月赏水的人群中,虽说心中已不再在意,但到底佳节盛景,万人空巷,两人随着人流走了一段路便也觉得实属惊人。寻了空一点的街口,谢云流也难得露出惊诧神色:“我以为只有长安城内才会有这般惊人景象。”

        “师兄如今相信门下弟子所言非虚了吧?”

        何止是相信,他此时亲眼见过了,才知道那日林昔梦他们那副向死而生的表情是如何而来的。“我只当他们是想偷懒,没想到世人对于祈福讨彩头之事如此热衷。”

        “世人皆苦。”李忘生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他好像在看那些人群,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看,“不过是求个心安。”言罢,又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意思,便回身对着谢云流笑了笑,“师兄现下知道师父平日里打点纯阳宫上下是多劳苦了?等到以后师兄执掌纯阳时,恐怕只会比如今更加忙碌,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明亮的彩灯挂满了街头巷尾,照得整个扬州城仿若白昼。李忘生一袭天水碧长衫站在他对面,端着「师弟」的笑容,说着「师弟」的话语,谢云流眸光明灭难定,突然伸手抓住他师弟的手转身就走,全然不管那人在身后想要挣脱的动作,强硬回头说道。

        “无妨,你总归会在我身边。”末了,又补了一句,“有我牵着你,你不会走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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