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连鹊枝
邢忘归说得有理，那一伙贼人带走了这么多东西，搬运藏匿都耗工夫，多少会露出些痕迹。思量之下，南忘卿率先去往离太和最近的竟陵城。
一入城，她就被街景上百业兴隆、熙来攘往的烟火气吸引住了。
黄发垂髫男女老少，摆摊的杂耍的，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南忘卿还没看尽，就被一阵吆喝声截住了。
原本有七八个人在城关附近徘徊，两手揣着袖兜，一见有人入城，便殷勤地迎上去，压着声音道：“头一回来竟陵啊？客栈便宜住宿，供应酒菜车马，还附带介绍竟陵城胜景风光！您瞧瞧？”
这群人也不知站了多久，鲜少有人搭理他们。远远瞧见又来一个白衣少女，唇红齿白气质不俗，想来是家境不错的。
他们并未抱太大希望，但还是依照惯例上去问了句：“客栈便宜住宿，您瞧瞧？”
没成想，那少女一口答应。揣兜的人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个正着，还反应了片刻。
南忘卿对远行的花费状况不甚了解，在包袱里摸了会儿，摸出一颗不小的银锭问道：“这个够吗？”
那人笑得合不拢嘴，忙道：“够够够！”他立刻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生怕被同行看见。
他引着南忘卿走了许久，穿过了繁华的巷道，直至三三两两的平头屋舍出现，草木比人烟还旺盛些。南忘卿恍惚还以为她走回太和山脚下了。
那人停在一处屋舍前，“吱呀”一声推开木栅门，摆手道：“请！请！”
南忘卿走了进去，见院子里有一口井，墙角有几捆长了霉的柴禾堆，除了不温馨也不整洁外，与寻常农户人家的格局无异，一时不知那人说的“请”是要往哪儿请。
那人揣着兜跟进来，把她领到一处看不出是卧房的卧房外，摆手道：“请吧。”
南忘卿撩开帘子往里看，但见里面有一个靠墙跟的卧榻，被褥花花绿绿一片补丁，床边有一个铜盆放在架子上，蛛丝网若隐若现，除此之外，一览无余。
不知为何，她倒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问道：“这，是客栈？客栈都这样吗？”
那人不羞不怯，一口咬定道：“我们家的客舍是这样的！小巧温馨！”
人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只得把心一横，迈了进去。
傍晚，那店家倒是很守承诺地抬出几盘小菜招呼她。她把蔫巴的绿菜叶、嚼不动的牛肉筋、泛着奇特酸味的汤都尝过一遍之后，毅然选择停筷。
日暮之后，南忘卿从半枯不枯的井里打了几趟水，简要洗漱了一番，便回那个一览无余的卧房了。
她躺在花花绿绿的被褥上，闻着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潮味，仰面望着屋顶想，这就是她下山度过的第一夜了，江湖就是如此吗？怎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还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想着从前在太和习武的日子，想着师长同门，想着那日帝君华诞，想着贼人的去向，她眼皮有些沉，轻轻合上了。
合上没一会儿，她就被屋外叮呤咣啷的响动吵醒了。南忘卿迅速从榻上坐起来，接连听到脚步声、叫骂声、器物碎裂声，不止一个人。
她下意识去摸摘星，只听见叫骂声越来越近，房间帘子从外面被撩开，一个粗犷大汉自顾自地走进来，身后跟着的店家连连讨饶道：“大爷，今天实在是有客人”
大汉骂道：“有个屁！大爷们来了，什么客人也得滚！”大汉一回头，正对上坐在卧榻上的南忘卿。
他迈步上前，一只手就环握住南忘卿的胳膊，粗鲁地把她直接从榻上拉下来，推到一边道：“滚一边儿去！”
南忘卿被他推蒙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向店家投去疑惑的眼神。
店家凑近她些，压低声音道：“客官，碰上这群山大王，能躲就躲远些吧。今日是我招待不周，您快走吧！”
南忘卿回头，见那大汉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抬手扣了扣鼻涕泡，顺势抹在那张花花绿绿的被褥上，还蹭了蹭。
南忘卿瞳孔微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这情况，这伙人不知来过多少次，不知在她刚才躺着的被褥上抹过多少东西。她背起包裹，拔腿就走。
掀开帘子一出门，就见庭院中还有七八个人，都是与里头那个差不多的壮汉，或翻箱倒柜找值钱东西，或就着她傍晚没吃下去的那些菜大快朵颐。
她哪见过这等场面，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偏过头只想快步穿过庭院离开此处。
可她一身白衣一柄白剑，在月夜下十分显眼，偏头只等同于掩耳盗铃。
果不其然，她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大汉拦下，那大汉笑眯眯道：“哟，可以呀老郑头，这次连小美人都准备好了。大爷我正巧好几天没泄火了。”南忘卿眉头一跳，不懂他说的泄火是什么意思。
被他叫做老郑头的店家连忙迎出来道：“大爷您高抬贵手，这是我今天遇着的客人，还是个小姑娘。”
大汉狭小的眼睛里闪过一阵恶寒又兴奋的光，狞笑道：“小姑娘怎么了？要的就是小姑娘！嘿嘿嘿嘿！”他这一笑，带得整个院子都跟着他一起笑。
南忘卿虽然听不太懂，但看他们这一屋子狼狈为奸的笑，立刻猜到了七八分。
那大汉边伸手边点评道：“脸长得不错，就是这两条断眉，啧。”他语气听来十分勉强，仿佛对这小姑娘起了歹念还委屈他了似的，手倒是一点没往回收。
老郑头把眼睛一闭，喃喃道：“作孽啊！姑娘，我对不住你！”
然而他预想的场面并未如期而至，反倒是“咔吧”一声，紧接着就是那大汉的嚎叫声。
他连忙睁开眼，只见那白衣少女将大汉方才伸出来的手拧在他背后，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庭院中的其他人仿佛没料想到这种情况，都愣住了，直到大汉接着嚎道：“格老子，愣着干嘛！弄死她！”
一个大汉大吼一声，抄起家伙就朝南忘卿冲过来。南忘卿松开了手里的人，将他往前一推栽倒在地。
她旋身一脚，踢掉了来袭大汉手里抄的家伙，扣住他的手腕，故技重施。“咔吧”一声响，庭院里两个大汉捂着手对嚎起来。三十二路擒拿手，百试不爽。
这两下子，庭院中的其他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离她些距离问道：“想、想不到，姑娘还是个练家子，敢问师承何门何派？”
南忘卿如实相告道：“太和。”
这两字一出，在场之人脸色一变。
最先被她卸了腕子的大汉嚎道：“叫什么姑娘！叫女侠！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紧接着便是一个庭院的人拱手作揖，齐齐道“女侠饶命”。
屋里躺在榻上的人似乎被吵醒了，撩开帘子发作道：“吵什么吵！”
他起床气还没散，就被边上的兄弟按着一起给南忘卿作揖道：“女侠饶命！”
场面变换之快，南忘卿还未完全适应。那两个捂着手腕的大汉战战兢兢挪步到她跟前道：“这里就让给女侠！我们滚到别处去！”
南忘卿想想那被染指过不知多少次的被褥，摇头道：“不必了。只是你们不许再来骚扰店家。”大汉连连点头称是。
南忘卿朝他断了的手腕伸手，大汉慌忙侧身避开。南忘卿有些愧疚道：“实在抱歉，我给你们接上。”
那大汉愣了片刻，又连连道：“不必抱歉！是我不知好歹！是我活该！”
打发走了这一伙人，老郑头向她道谢，又留了她几道，均被她坚决地拒绝。
半夜三更，南忘卿又背着包袱提着剑往城里走，反复咀嚼着方才那几声“女侠”，从其中咂摸出了些滋味。
城中街头巷道自然没什么人，她找到一处客栈，敲了敲门。半晌屋内才传来回应声，隔着门懒散道：“我们打烊了，不接待客人了。”一连几家都是如此，要么不回应，要么不接待。
南忘卿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只能望着当空皓月，心中想，是我不懂这城里住店的规矩了？
她正不知今夜去哪里捱过，忽然察觉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南忘卿一个翻身躲到巷道石壁之后。来人脚步极轻，身负内力，有意隐藏。
况且方才街头巷道之间还没什么行人走动的痕迹，现在突然出现了，半夜三更四处游荡还藏头露尾，恐怕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南忘卿盯着那动静发出的方向，全然没反应过来她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不多时，她盯着的那个小巷口冒出来一个蒙面黑衣人，压低重心左顾右盼，看上去紧张又谨慎。他环顾了一会儿，视线缓缓停留在南忘卿栖身的石壁方向。
南忘卿心头一紧，面前这偌大一块石壁好似成了透明的，被那黑衣人看了个穿。
那黑衣人抽出一把匕首，缓缓地朝石壁这边挪步。
迄今为止，南忘卿与人交手动真格的次数都不超过一个巴掌。这黑衣人来路不明、目的不明，惹得她没来由地心悸，只能把握着摘星的手紧了又紧。
眼见那黑衣人越走越近，南忘卿的心也越来越悬。一触即发之际，她身后突然覆上来一双手，一手搭肩一手揽腰，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到了巷尾的一个草垛之后。
那人手脚又轻又快，南忘卿正欲转身相抗，抬头就对上一张眼熟的妙人脸蛋，正是那日拔脚相助的红衣女子。
她嘴上挂着的如焰笑意如旧，在夜色中甚至有些灼目。她竖起食指靠近嘴边，作了个“嘘”的口型，朝南忘卿方才隐藏的方向指了指。
南忘卿点了点头，算是无声地表示了谢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黑衣人在石壁后面一无所获，回身打了个手势。他身后随即又跟上来四五个蒙面黑衣人。
南忘卿心下一惊，方才本觉得他可能是趁夜行窃的盗贼，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那伙黑衣人低头交流了片刻，就迅疾而整素地分成几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南忘卿回身对那红衣女子道：“姑娘，是你？”
那女子听她这语气，似乎有些惊喜道：“仙姑妹妹，你记得我？”
南忘卿诚恳道：“姑娘的风姿，实在叫人很难忘记。”那女子随即捂着嘴发出一阵轻笑，笑得南忘卿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哪里好笑。
那女子笑够了才抬头问道：“仙姑妹妹怎么在这儿？”
这次又轮到南忘卿苦笑道：“一言难尽。方才多谢姑娘施以援手，我名叫南忘卿，太和掌门二弟子，道号坤衡。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那女子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很有一派施不图报的高人架子，柔声对她道：“那仙姑妹妹可要记好了，我姓连，名鹊枝，‘巢鹊枝蜩已罢鸣’的鹊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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