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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资格


他们从上京一路行至今日,从少年结发一路走到如今的分道扬镳,掐指一算,也是六载光阴。

        他们不是没有感情的夫妻,但这份感情放在如今这个大局里,是会教他们两人都粉身碎骨。所以当沈照简说出那句“天色不早了,赶路吧”的时候,她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赶路吧。

        此事终了,然后各走各的阳关道。

        ……

        白大夫口中能浸血识路的药虫不是旁物,其实就是萤火虫。当朱佑小心翼翼从葫芦里将那药虫倒出来时,孟荆起初秉着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非同一般的小虫,结果一看是这平平无奇的东西时,兴致顿时少了一半。

        如果不是中途这药虫穿过了峡谷,引得他们的马车差点掉下悬崖的话,其实寻找喜井的路还真算不上艰难。

        医者父母心。

        这位神医虽不喜欢被世人打扰,可留下了这么个让人用心找他的法子,也不失为妙计。

        神医谷位于岭南的一处幽谷,穿过一片桃花林便到了,里头种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药草,有的有奇香,有的则色彩极为艳丽,让人瞧了便想摘。

        饶是平日里像个木头一般死板的朱佑见了这神医谷,也不由得发自内心感叹了一句:“这位神医倒是风雅。”

        奈何,他这话话音刚落下没多久。

        三人便见一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老头在药草园里拎着根藤条追着个半大的小少年跑。

        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长相清俊,身上的蓝衫许是穿久了隔得老远都能看见两个破洞,但很干净,手里紧紧地抱着一本书,虽然被那疯老头拿着藤条追的样子很是狼狈,可脚底下却有分寸,无论如何躲避疯老头的藤条,都绝不踩踏任何一株草药。

        “看来神医虽有雅趣,但驭下不严,白日里竟纵着老仆从胡闹。”朱佑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又添了这么一句。

        孟荆远远地看着,待到那老头追着少年走近了他们,她这才叫了一句:“神医……”

        她当初背上的烧伤就是这位疯老头治好的,他给她换了皮,也曾经在八方客栈里待过一段时间,所以两人算得上是老相识。

        老头见了孟荆,一双老眼里突然就有了亮光:“稀客啊,孟丫头是你啊,我前些日子还准备去找你呢,你怎么就自己来这神医谷了?”

        老头乐呵呵笑着,一边感叹一边上前去用手上的藤条戳了戳她的胳膊:“你来的正是时候。”

        “老朽我从荆门回来后啊就一直觉得你这身筋骨就这么废了真是可惜,我翻遍了医书典籍,终于找到了能给你接经脉的法子,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老神医笑眯眯地抚着他花白的胡子。

        孟荆跟他也算熟稔,知道这老头虽然厉害,但在治疑难杂症上法子很是变态,所以连连摇头。

        “真不考虑?”

        “你这筋骨这身段,哪怕从前的功力恢复个八成,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多可惜啊!”

        老神医往前近了两步,继续试探。

        孟荆心动了,但一想到当初这人给她治烧伤的时候把她扔在煤灰里泡了三天,还在她的背上涂满了鸟粪,她就瞬间不想治了。

        她继续摇头,然后下意识地往沈照简的身后躲了躲。

        老神医见劝说无果,啧了两声,失望摇头,这才发现,今天找上神医谷的除了这个孟丫头,还有两个人。

        他抬眼细看了一下这两人的打扮,一个穿着束身黑衣配着弯刀,俊朗的眉宇间杀气腾腾,嗯……一看就是个侍卫。

        另一个嘛……长得不错,骨相皮相俱是大郢男子里顶尖的,穿着也很是贵气,看着像个王孙公子。老神医思量了一下,看着孟荆那往他身后躲的样儿,便大概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喜井不接皇家的生意,回吧。”

        老神医甩甩手,打了个哈欠,说罢便转身要走。

        沈照简似是早料到这神医会这么说,也不生气,只是对着朱佑使了个眼色。

        朱佑会意,从腰间掏出一捆麻绳,径直冲着老头走了过去。

        老神医江湖行医多年,也会些拳脚功夫,但再怎么样也无法跟朱佑这样的练家子抗衡,虚虚地挣扎了几下,骂骂咧咧了几句,便被擒住捆在了树上。

        “一万金,你接本王这单生意,本王就给你一万金。”沈照简摸了摸手里的折扇,出手大方。

        老神医哼唧一声,就差一口口水啐他脸上。

        “皇家果真没一个好东西,老子老子篡权夺位,儿子儿子狼子野心,指望老儿我跟你们合作,做梦吧!”

        “年轻人,你仗着自己是王子皇孙便目中无人,也不看看,这个大郢被你们沈家祸害成什么样了?”

        “年老的老迈昏聩,年轻的满脑子争权夺位,还有那个被害的倒霉蛋,做了个阉人,不敢找皇位上的那个算账,就把气都撒在百姓的身上,恶意征税,勾结外邦!”

        他骂骂咧咧,口无遮拦。

        听得孟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上前去直接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然而却被沈照简止住。

        “让他说。”

        “本王也想听听这个大郢到底还有多少的沉疴是跟皇家有关的!”

        他随手将折扇递给一旁的朱佑,然后懒洋洋地坐在了老神医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

        老神医见他竟然还真有心思听,一时之间也来了劲头,开始疯狂发泄这些年他心中的不满。

        他们找到神医谷的时候是白日。

        等老神医骂骂咧咧完已经是傍晚了,药草园里草木众多,蚊虫自然也多。

        朱佑跟孟荆起初还提心吊胆,生怕沈照简的混劲儿上来,一冲动把这神医给杀了。

        但没想到的是,他愣是坐在大石头前听那老神医骂了一整天。

        “果然,还是白月光的威力大,这要搁我得了心疾,沈照简绝不会那么有耐心。”孟荆坐在不远处同朱佑还有老神医的小学徒一起烤鸡,烤着烤着,她望着蹦着火星子的篝火,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朱佑安慰她:“倒也不会,若是您,殿下也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孟荆叹口气:“朱佑,你若是不跟着沈照简,就凭这张会说话的嘴,将来在朝堂上也一定不比任何一个言官混的差。”

        “属下从不说虚言。殿下重情,您在殿下心中,跟已经仙逝的贵妃娘娘地位是一样的。”

        “嗯,是的,反正等此事了结,我于他而言,便只是个亡妻了。”

        孟荆闷闷答。

        虽然早知道他会有一段更好的姻缘,虽然早知道当初他想娶的本就不是她而是端燕容,但还是会为他再娶而难过。

        他会洞房花烛,会燕尔新婚,会跟端燕容生下另一个小梁王,会儿孙满堂。

        而她,她的前半生都早已浓在了梁王府的那一方牌位上。

        一个死人。

        一个烂在皇室秘辛里永远见不得光的人。

        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

        木柴被烧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火星子窜到快烤好的烤鸡上,发出阵阵香气。

        老神医骂骂咧咧了一整日,早就饿了,闻到烤鸡的香气忍不住咽了两下口水:“我说年轻人,你想听我骂,我也已经骂完了。眼下老朽已经饿了一日,你这还绑着老朽是不是不大合适?”

        老神医骂完后显然心情好了不少,满脑子都是那只流油的鸡。

        沈照简笑笑:“当然。”

        然后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亲自去给这老头松了绑。

        老神医倒也不客气,被解开束缚后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向着那流油的烤鸡扑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烤鸡吃的只剩下了个鸡架,这最后的鸡架也没浪费,还被他塞给了那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是秀气的小学徒。

        “攸邈,将这鸡架送给草屋里的那个财神爷去,被这几个不讲理的困了一天,我倒是忘了给他喂吃的了,那财神爷脾气也好,不知道来嚷嚷,快送去!”

        小学徒闻言“哦”了一声,忙向着不远处亮灯的草屋跑去。

        孟荆随手捡起一株狗尾巴草放在手里把玩着,听了老头的这话,笑笑道:“怪不得你不愿意同我们走,原来是有别的病人。”

        老神医哼一声:“我这个病人跟你们都不一样,他家财万贯,却乐善好施。陇西田亩皆出自他家,如此富庶之辈,却并无半点市侩之气,总怀一颗赤子之心,见到这世上不易之人都愿意帮一把。老朽不才,自然是该先救他。”

        “天下竟有这样的公子,那他是得了什么病呀?”孟荆很是捧场,配合地故作惊叹道。

        “去奔丧,然后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摔得不能自理了?”这话是朱佑接的,也不怪他多这一嘴,神医喜井天下闻名,这一般来找他的应该都是些疑难杂症。

        “那倒没有,就是腿蹭破了点皮。”说到这里,老神医似乎也觉得难以启齿,声音低了下去。

        “……”

        蹭破了点皮就需要这么厉害的神医来救,孟荆心中腹诽,忍不住想,那人确实跟他们都不一样,他们几个,个个都是刀斧加身都无所谓的那种,怎么可能破一点皮就嗷嗷叫。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沈照简也已经走了过来。

        “老神医,刚刚你讲的话,本王都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大郢有沉疴,到了我们这一辈一定会改。”

        “他日无论是太子登基还是本王篡权,这一点本王都会向你保证。阉党会除,通敌的反贼会灭,总有一天,百姓会安居,人人都能有一口饱饭吃。”

        沈照简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旧是那一张看着冷冷淡淡的脸,但孟荆却清楚得很,他这话绝非玩笑。

        他不是为了端燕容才这么说的。

        而是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他虽脑后有反骨,顶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被太子党骂了许多年,可在大局面前,他比谁都拎得清。

        河南饥荒,众朝臣哭穷表示自己家里一穷二白的时候,是他接下这个烂摊子,四处去筹粮赈灾。

        圣人骂他是逆子,将大逆不道的恶名赐予他多年,致使神机营腹背受敌,可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接受过任何一封通敌文书。

        他带兵征战突厥,用一身的病痛换来了边境的安宁。

        他像一只虎视眈眈的狼一样卧在太子的身后,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吞掉这位长兄,而是压着太子,逼得太子放弃那所谓的仁德之道,希望他能真正成长为一位储君该有的样子。

        大郢是有沉疴。

        圣人是老迈昏庸。

        但这与沈照简无关,如果没有他,大郢的沉疴只会更重,百姓的日子只会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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