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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磋磨


“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我不想死,但比起死,我更害怕的是一辈子只能隐姓埋名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我跟着卫慎,一方面是因为怀化诗案的真相还没能还给他,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生在大郢,长在大郢,如今阉党专权,我愿意尽我所能,去为朝廷为百姓去做一些事情。”

        孟荆跪在地上,火炉里的竹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的声音很轻,但落在地上,字字都有力道。

        “你幼年时不肯读书,兵书礼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如今习武的筋脉俱断,又能为大郢做些什么呢?”

        “你前半生过得顺遂无非是仗着皇恩浩荡,如今皇恩不在了,你于朝廷,早已无任何用处。”

        平昌王忍不住发问,虽然言语有些伤人,但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孟荆倒是看得很开,她坦荡地仰起脸看着平昌王,然后道:“我做不了杀人的刀,那我可以做饵。”

        “沈掷如今之所以那么横行霸道不过就是因为圣人对他有愧,坊间所有人都传言前朝那道传位诏书在陆家,我可以做饵,我可以骗沈掷,我可以假造……”

        她话还没说完,平昌王已经被气得不行,扭头去找宝剑的剑鞘了。

        她还没来得及多,那剑鞘已经劈天盖地地对着她砸下来。手臂上,背上,腿上,哪儿能落就往哪里砸。

        “混账东西!”

        “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

        平昌王动了真气,手上一时没了轻重,孟荆双手护住脑袋和脸,咬紧了牙却一声不吭。

        书房里的声音不小,在平常王府当值有些年月的侍从大部分都是认得孟荆的,听了这阵仗也不敢进去拦,便急匆匆地往内院去给暂住在这王府内的梁王殿下通报。

        等到沈照简急匆匆推开书房门的时候,这场堂前训子已经完美落幕了。

        平昌王打累了,正坐在一旁喘着气平复心情。

        而相比这个教训人的,孟荆显然就惨得多,她维持着抱脑袋的姿势坐在地上,整个人狼狈得很。

        沈照简进书房后,对着平昌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二叔”,而后便忙蹲下来拍了拍孟荆的手。

        对方没任何动静。

        “松手。”

        沈照简耐着性子勒令她松。

        她听到来人的声音后,捂着脑袋的手捂得没那么紧了,但纤白的双手慢慢滑下来,从捂脑袋变成了捂脸。

        沈照简:……

        “你有本事就捂一辈子。”

        在听到对面平静且绝情的声音后,孟荆放弃挣扎,她认命似地把手放下来。

        不看不知道。

        一道通红的长方形印子从左眼处一直延伸到右边的下巴处。

        显眼且好笑。

        沈照简一时间愣住了,眼底那几分玩味又促狭的笑容却是怎么都遮不住。

        平昌王气也气过了,教训也教训过了,也是实在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后便伸手一指门外:

        “老二,带着这个死心眼的东西给本王滚,省得惹本王心烦。”

        平昌王先时实在是被她气得不轻,下手失了准头,那剑鞘除了砸她脸上,还砸她小腿骨上了。出了书房后,她便一直踉踉跄跄地跟在沈照简后头走,男人的步履生风,走得极快,她跟不上,但也不敢说,只能努力地一步一步尽量让自己快些。

        沈照简故意磋磨了她几步,但临走到铺满了难走的鹅卵石的小花园时,还是停下脚步弯下腰来:

        “上来。”

        孟荆看着他宽阔的脊背,有些不可置信,她先是怔了片刻,然后会过意来,“嗯”了一声,十分乖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趴了上去。

        沈照简常年征战,宽厚的大手拿刀拿剑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他的大掌在触碰到她的膝弯时,孟荆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这人手上茧子的厚度。

        少年夫妻,在最不懂事的时候被父辈生拉硬拽捆绑在一起经历了风雨,可后来又在命运的捉弄下分道扬镳。

        孟荆很久没感受到他的温柔了,她伏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沁出的淡淡木香气,鼻子倏地一酸。

        她试图隐忍住自己的泪意,但最终结果却是眼泪鼻涕全蹭在了他的衣裳上。

        沈照简早就感受到了背后那人隐忍的啜泣,但一直忍着没拆穿,可当脖颈上都感受到了黏湿温热的鼻涕时,他还是有些难以忍受。

        “再把你的鼻涕往本王身上抹,本王就把你摔下去。”

        沈照简皱着眉头,咬牙出声。

        孟荆知道这人向来说得出做得到,忙将鼻涕吸溜回去,不敢再哭了。

        神机营的主营在汴梁城,但这两年因为跟平昌王合作,所以沈照简也留了些精兵强将在平昌。平昌王给这位侄子拨了王府里最好的别院,安静雅致,院外头开着大簇大簇的海棠花,红的扎眼但也透着芬芳。

        沈照简是跟着宋之问一行人一起从荆门回的平昌,他舟车劳顿,带了一身的风尘,回来还未歇下便被小厮唤走了。此番又被孟荆糊了一身的鼻涕,将她放下后吩咐朱佑给她拿了些药,又让小厮打了些水去书房沐浴。

        这一遭来回折腾费了些功夫,等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孟荆已然抱着他的锦被睡着了。

        她这荆门的这两年基本上就一直龟缩在客栈里,不见天光,与从前在上京动不动拎着刀子砍人的生活相比要清闲得多,眉眼间也带了些难言的柔和。

        沈照简心底一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虽然恨她怨她,但他不得不承认,也许是少年时相互扶持相互倚仗的感情太过深刻,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她在身边也只有听到她平稳的呼吸,他才能感觉到一种真正的安稳。

        他是安稳了。

        但孟荆没有。

        她这两年虽不曾有打打杀杀的时候,但正因为一身的武艺全没了,所以睡着之后极其浅眠,周遭有一点点动静都能立即惊醒。

        比如此刻,在感觉到有人在动自己的头发后,她瞬间睁开了眼。

        毕竟曾经练过武,打斗她如今必输,但在防止这件事情上这件事情上她做到了极致。

        她动作敏捷,猛地坐起来,然后一个转手便扭住了沈照简的手腕,下意识地一用力。

        原本无比安静的空气中只传来骨头脱臼的声音。

        沈照简的脸色蓦地一沉,他恶狠狠地咬了咬牙,然后是可忍孰不可忍地低喝了一声:“陆宣棠,你是不是有病?”

        自打他们相遇以来,沈照简还没叫过她的真名,孟荆被这一吼冷不丁搞得有些傻了。

        “你……你不能叫我的真名的,会被人听见……”她极小声地辩驳着,知道自己做错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那骨折的手腕一边还是忍不住结巴补充道:“我也不知道你会动我头发啊,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我这是自保……”

        沈照简自问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冷不丁碰了这人一下竟被她弄折了手腕自是恼火,可当听到她说“自保”两个字的时候,心又冷不丁软了下来。

        “当初你被关入大理寺,可有人对你用刑?”

        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她身上打着转,时隔多年,仍旧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

        他显然是不信,冰凉的目光扫着她,恨不得将她看出个洞来。

        真没有。

        大理寺的旧人当初想救她还来不及。

        尤其是楚邵怀,平日里跟她争夺大理寺卿的位置时看着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可她出事后,为她奔波最多的就是他。

        “我的功夫是被圣人废掉的,跟大理寺没有关系。我被圣人关进大理寺前同他大吵了一架,他觉得他白疼我一场,一生气就这样了。”

        孟荆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也不避讳,低声却实事求是地回答了他。

        “你活该。”

        沈照简冷笑一声,瞥过眼去,言语绝情,但心里却一阵一阵地发疼。

        他了解孟荆,其实大概想想也能够知道她当初跟圣人矛盾的根源在哪里,无非就是她的赤子之心跟圣人的为君之道起了冲突。她前半生一直活在光明磊落和坦荡里,不知道在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还有牺牲这样的事存在。

        她固执。

        她不听人言。

        她满脑子仁义道德,觉得圣人做的不对,便想要圣人同她低头,怎么可能呢?

        孟荆听了他的那句“你活该”后默默垂下头来。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住。

        就在这时,一贯沉稳的朱佑突然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殿下,端小姐来了,她一进门听说小王妃也在这儿,立刻犯了心疾昏死过去了……眼下她正躺在门口呢,端小姐的性子您也知道,她素来不喜欢别人碰她,倘若有别的侍卫抱了她,她等会儿必定是要寻死的。”

        孟荆听到端燕容这三个字头瞬间就大了。

        又是心疾。

        又是晕死过去。

        这么多年了,端燕容真是换汤不换药。

        但奈何沈照简就吃这一套,他眉头紧锁,眼底是藏不住的忧色,也不顾自己的手腕刚刚折了,迈开大步子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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