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返魂香 （三）
上得山顶，未时日昳。当世之梵院，多仿彭城浮屠祠所建，以佛塔为中心，僧舍堂阁围环。我拾阶而上，入了山门，僧院中一只大香炉袅袅吞吐着青烟，其后有木塔九级，上有金宝瓶，又有金铃垂坠，忽而风动，铃音离乱，带着金属的冷冽，让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忙绕过塔去。
可还没走到塔后，便听到个脆朗的女声：“施主此番前来是为了驱逐‘山鬼’？”
我虽不欲偷听别人的谈话，但听到“山鬼”二字，却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
“我……我被山鬼缠上了……我听说，高座寺的妙音师父道行高深，有驱役鬼怪之能，还请师父慈悲为怀，让我见她一面！”另一个声音音色颤抖。我虽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却也知道他一定害怕极了。
先前的那个女声则显得很平淡，大概是寺中的知客，可听她的言辞又有些非僧非俗的：“施主遇见山鬼之处远在雷池，那妖物不可能跟着你到建康来。”
“可，可我看见它了……每天夜里……那妖怪就在我床边盯着我……它得不到翠娘，如今就要来报复我！”
“它可有做出什么其他的举动？”
“不曾……只是死死盯着我……”
“依我看，施主是思念妻子过甚，以至产生了幻觉。”
那男子果然是遇到过“山鬼”的顾若虚。
“那不是幻觉！”顾若虚的声音突然拔高，奋力争辩。
那尼僧笑道：“妙音师父正与太傅讲经，无暇见客，施主还是请回吧。这里有一盒香料，施主晚间燃上，有安神之功效。”
“不！我不要什么安神香！这没有用！我娘先前向妙音师父讨了的，可根本没用！那山鬼也绝不是幻觉！”他焦虑地走来走去，最后又站定，“你上回说，妙音师父有返魂香，可有此事？”
“返魂香？你问这做什么？”
“我要翠儿回来……我……我只要她活过来。”
“好痴情呀。可是返魂香不是寻常的东西，你要拿什么来换呢？”
“待我他日入朝为官，一定报答您！”
“无需报答我，只是你有所不知，若要没有奉献‘真’的勇气，那么返魂香同一般香料并无多少差别。”
“那我应该怎么做？请您明示！”
我想这顾若虚一会儿要驱逐山鬼，一会儿又要复活他娘子，说话颠三倒四、条理不清，真是被这桩惨事给折腾坏了，不禁替他惋惜起来。
这一失神，但见塔后有人匆匆走出，果然是顾若虚。不过他神色沮丧，满腹心事，根本没留意到我。见他离开，我也悄悄准备溜走，却不想刚一转身，就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但又不是熏眼的烟火气，反而像是花香。一道人影随香风飘出，我抬眼看去，是个身着僧袍的尼僧。
“你在这儿可都听到了？”她笑着问我，脸上身上皆没有半点僧气，那笑容反而娇俏得很。
“我……师父，我只是路过……我什么都……”
“什么师父？你看我像尼姑吗？”她吃吃笑起来，打断我的话。
我再一瞧，她身上的僧袍已变成了异族服饰，裙下微微露出绣了碧蝴蝶的鞋尖，像支待放的荷苞。她的目光自下到上，一直游到我脸上，看得我好不舒服。
“呀！多好的眼睛。”她一手扣住我的手腕，一双眼笑盈盈的，“找了许久，总也找不到合适的眼睛，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你，你是谁？”
“我呀，你可要牢牢记住我的名字。”她娇媚的脸庞像是一朵蔷薇花，眼睛笑得弯弯，却给人说不出的诡异感，“我叫张小小。”
“这位姐姐，我得回家了，请你放开我。”
“回家？我可舍不得放你走。”她说着又收紧了手。
“男女有别，还请你放尊重些。”我想甩开她，可她的手偏似在我腕子上生了根一样。
“嘻嘻，这么想走，那就先把这双眼睛留下。”她娇笑着，伸出另一只银镯叮咚、指甲殷红的素手。
我知道她下一步就是将长指甲剜入我眼中，于是奋力挣扎，可却无济于事。
我好像已感到了眼部的剧痛，心跳几乎骤停，然胸口处一阵炽灼，似有一物激射而出。张小小的指尖迅速离了我的脸，紧接着发出一阵惊呼。我大着胆子睁开眼，竟看到一只金色的巨大兽类，周身燃烧着金红的火焰，连鬣毛都是剧烈攒动的光火，身姿优雅，步伐高傲，似若天神。
那野兽猛向张小小扑去，几乎将她扑倒。她大惊失色，匆忙躲闪，若不是她身手敏捷，只怕已命丧兽齿，她跌跌撞撞向前奔逃，纤腰一摆，遁迹。
虚空中仍飘来她不甘的声音：“小弟弟，不管你跑到哪，我还是会找到你。”
而巨兽竟也像是烧尽了的炉火，化作一簇光花星火，继而散去。
刚才那是什么？我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了一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的香丸只剩下了两颗。
我不敢久留，慌慌张张地下了山，见山脚下那位给我香丸的金君已经不在了，又接着一路飞奔，回到婴短轩，这才放心了些。
可方一进门，几天不同我说话的武罗突然皱了皱鼻子，然后围着我绕了一圈，仔细嗅了嗅：“子夜，你身上是什么味儿？”
我忙摸出那包香丸来给她二人看：“今天去高座寺，碰到了一个异族人，是他给了我这几块香料。原本有三块的，结果又遇到了妖怪，多亏这些香料救我，现在只剩下两块了。”
“异族人？”阿姐若有所思，“是不是个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子？”
“多半还带着个香炉吧？”武罗补充道。
“咦？你们怎么知道？难道你们也认识他？”
“他啊——”阿姐笑道，“你该问九公子，他俩最是熟悉了。”
“提到九公子就觉得心情十分不畅快。”武罗舔舔爪子。
“不过子夜，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阿姐走到我跟前，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你说遇到了妖怪，是怎样的妖怪？”
“哦，是个女的，说自己叫张小小。怪异得很，抓着我的手腕不放我走。”
“张小小？”武罗失声道，“你怎么惹上她了？”
“你认识她？”
“不认识，只听说过。她是个很可怕的女人。”
我对这个评价表示十分赞同。
谁知阿姐突然说：“子夜，你被下蛊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
阿姐找来面铜镜：“你自己看，眼白内是不是有条黑线。”
我拿了镜子一照，果然如她所说的那样，眼白内像是长了条虫子，看起来极不舒服。
“张小小是个武陵蛮的蛊娘。”阿姐收了镜子，缓缓道，“都说她同大司命定下了契约，可永葆青春。她行踪诡秘，为司命神办事，却不知为什么她竟要下蛊于你。”
“她一定也是冲着我的眼睛来的！她在高座寺就要挖我的眼睛！”我愤然道，“阿姐，快想想办法，我听说被蛊之人会死得很惨。”
“若是寻常的蛊也就罢了，可既然是张小小下的，那恐怕解蛊还需下蛊人了。”阿姐蹙了蹙眉，看我面露惧色，又摸摸我的头道，“不过放心吧，你身上的香料可以克制蛊毒，暂时不会有什么事。我想今晚会有客人来找你，你且同他去，他自会帮你。”
“客人？什么客人？别又是鬼怪！”
阿姐不答，只向武罗道：“武罗妹妹，陪我去绣个香囊给子夜装这两枚香料吧。”
“把子夜绣上去，免得丢了。”武罗提议。
“这个主意好，就绣个子夜在上面。”阿姐不紧不慢地笑答。
“喂，你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我啊！还有那位金君到底是谁啊？”我见她俩有说有笑地去了，不由顿足道，“不说算了。”
等阿姐绣好了香囊，时候已是不早，她一面向我讨了香料塞了进去挂在我颈前，一面叮嘱：“这香囊贴身戴好。”
天色已晚，我接过香囊的一刹那突然困乏难耐，连声应了阿姐，也忘记了问那金夙安的来路，眼睛一合，就势躺下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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