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鱼水

问心湖问心湖，叩问心湖。杨戬啊杨戬，你既想救苍生，又想保嫦娥，世上岂有两全事？若有朝一日，嫦娥和天下苍生你只能护一个，你能做出问心无愧的选择吗？

        杨戬望着逐渐沉到湖底的石心，身心俱疲。

        杨菡站在他身旁，呆呆地看着石心溅起的涟漪，轻轻说道：“我对哮天犬说，石心草被师父带回玉泉山了。”

        无论怎么说服自己他们同意石心草的决定是出于无奈，面对哮天犬懵懂无知的笑脸，兄妹俩都说不出实情。

        杨菡一想起不久前，哮天犬兴冲冲地捧着被叶片裹得严严实实的石心，跑到她跟前说嫦娥仙子有救了的样子便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让她怎么告诉哮天犬？说是你亲手摘取了石心草的生命，是你递上了最后一刀？杨菡做不到。

        杨戬也做不到。

        那一日他从房中出来，听着哮天犬絮絮叨叨地说他想带着石心草去凡间转转，去华山给石心草安家，去给石心草找许多朋友……从白天说到黑夜，从傍晚说到黎明，杨戬在一旁认真地聆听哮天犬描绘他构想的未来。这是哮天犬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关于以后的事情，却不知道已经没有以后了，杨戬看着哮天犬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中有多愧疚，脸上的笑容就有多认真。

        “是我对不起哮天犬。”用来包裹石心的叶子依旧翠绿，但过不了多久，它便会变成枯叶，彻底死去。杨戬看着手中的叶子，想到哮天犬憨厚纯朴的笑脸，不免怅惘。

        杨菡也看到杨戬手中孤伶伶的叶片，沉默片刻，她掏出宝莲灯，默念口诀，宝莲灯绽放出盈盈光华，在杨戬不解的目光中，杨菡拿过叶片放入灯盏，低声叹道：“希望它还有一线生机。”

        杨戬叹了口气，倒也没有阻止杨菡的动作。这或许是徒劳，但他们总该做点什么，为哮天犬、为石心草、为饱受鞭挞的良知。

        只是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属于哮天犬的那株石心草，终究是回不来了。

        时光如水，时而激起千层浪，时而奔涌似狂潮，但大多数时候彷如山涧细流，默然无声地从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穿过，奔向未知的远方。蓦然回首，才惊觉那些近在眼前的记忆早已在时光的浸润下化作丝丝缕缕的体悟，连同刻骨铭心的情感静静地沉入心海深处。

        石心草确实有效，一旬不到便平复了令嫦娥难耐的痛楚，她不再发出痛苦的□□，那团燃烧了百余年的劫火也在慢慢地缩小，在它完全熄灭的第二日，一个莹白的光团出现在湖底，光团缓缓变幻，一直到聚成一副人形的样子便止住不动。

        杨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在问心湖畔，沉默地注视着湖中所有的变化。经过这漫长的一甲子，如今的杨戬愈发的深沉内敛。他总是平静地望着每一个与他说话的人，目光中带着审视，偶尔一笑，那笑意短暂地在脸上停留片刻便再无踪迹。

        众人都以为杨戬不快乐，可杨戬心中却开心极了。

        相较于以前，这几十年嫦娥的状况肉眼可见的好转，他内心的喜悦一日比一日深，那种胜利在望的激动让杨戬根本无暇顾及他人的目光。

        长久的思念沉淀了杨戬的情感，他甚少提及嫦娥，可身边人都知道，杨戬每一次出神、每一次叹息都是因为嫦娥。因为心中爱意深重，所以更是无处言说。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杨戬？”

        耳边传来轻轻柔柔的熟悉呼唤，杨戬平静的神情瞬间凝滞，他疑心是自己思念成狂，竟生出了幻象，以为听到了嫦娥的声音。

        自嘲一笑，杨戬无奈摇摇头，他将方才的动静理解为自己无意中的恍惚，可垂在身侧的双拳却因为紧张激动攥得肤色泛白。

        “为什么不说话呢？”

        嫦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刻杨戬确信并不是自己听错了，激越之情在身体中奔腾涌动，他脸上带着骇人的狂喜，视线紧紧地锁住水面下那氤氲光团，想要说话，却发现喉间像是被鲠住般紧锁，发不出一丝声音，深深呼吸，这才勉强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与喜悦，沙哑地回应道：“嫦娥，是你吗？”

        “嗯，杨戬，我想你。”

        自从那日亲眼见到嫦娥受刑，杨戬的心便好似破了一个洞，无论是他用公事还是回忆都无法填补。可就在此刻，就在听到嫦娥直白的爱意时，那颗破碎的心立刻被填满，又在他的身体中重新跳动。

        情难自禁，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滑落，长久的等待与守候终于有了回应，杨戬喜极而泣，他索性摇身一变，化作一尾虹鲤跳入水中，摇曳鳍尾，朝着嫦娥的方向飞快游去。

        嫦娥的身躯还没有凝成实体，她便用灵气结成一只透明的手，轻轻地拂过杨戬的身体，感受到杨戬在身边游动引起的动静，嫦娥发出久不曾听闻的笑声。外人眼中稳重的司法天神此刻好像真把自己当作一条活泼的虹鲤，围着嫦娥不停地游来游去，只为了博佳人一笑。

        嫦娥才苏醒不久，整个人依旧是虚弱不堪，不过与杨戬玩闹片刻，灵力便消耗殆尽。石心草能平复天罚造成的痛楚，却不想失去痛楚的刺激，嫦娥反而不能像以往那般维持清醒，她强打起精神，对杨戬说出盘桓心头已久的话：“杨戬，谢谢你。”

        谢谢你那日信守承诺，谢谢你这些年的守护，谢谢你明知前路困难重重却依然选择与我同行。

        杨戬心中泪意翻涌，他躺在嫦娥身旁，静静地感受着嫦娥逐渐和缓的气息。

        何必言谢？

        水失了鱼便无生机，而鱼离了水岂能存活？

        静谧湖底，一尾虹鲤侧躺在盈盈光团旁，像是在守护挚爱的珍宝。

        嫦娥苏醒的消息杨戬并没有瞒过众人，但是不想让嫦娥劳神，杨戬阻止了杨菡前往探视的举动，杨菡体谅杨戬心中的担忧并未坚持，只是托杨戬带了问好的口信。

        说话间，有侍从来报，说御驾已到北苑，杨戬凛然变色，便匆匆赶去。杨菡看着杨戬离去的背影，虽有忧心，但想着有杨戬在，玉帝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刺激杨戬的举动，余光又看到哮天犬从后院走来，杨菡心中还因为石心草之事无颜面对哮天犬，便闪身离开了真君殿。

        出了真君殿，杨菡并没有回华山，她绕着小路，避开巡逻的士兵，走到西面的一座云廊上，辛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辛将军，劳你久等了。”看到端坐石凳上的辛夷，杨菡展颜一笑，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此刻的笑容完全没有过去的客套，虽然言辞仍显得生疏客气，可态度却带着外人未见见过的放松。

        看到杨菡袅袅行来，辛夷脸上笑开了花，他麻利地拆开放在桌上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抚平折痕，对杨菡说道：“快来尝尝，这是我在凡间无意中发现的，如今可是不多见。”

        杨菡凑近一看，纸包中是一块块的饴饧，与时下凡间百姓家中的饴糖不同，辛夷带来的饴饧更贴近她记忆中的样子，是琥珀色的透明糖块，对着光还能看到中间有许多小气泡。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制饴饧给她吃，不过父亲做的饴饧是她见过最为精细的，气泡少不说，味道并不觉甜腻。有时他还会特意放一些小花朵，一般这种放了花朵的饴饧便是专门给她的，就连母亲要吃也会先问问她。

        大哥和二哥一向对这种甜甜的食物不感兴趣，可是每次只要看到父亲专程给她做的饴饧，便会抢走一两块儿，逗着她满屋子追赶，最后还故意当着她的面吞入口中，看着她气急败坏地大哭，两个人在一旁一边羞她一边哈哈大笑。

        如今看到许久未见过的儿时零嘴，杨菡脸上泛起怀念神色，她拈了一块儿送入口中，那甜腻的味道很快就蔓延开来。不知是不是已经过了爱吃糖的年纪，曾经爱不释手的饴饧吃起来并没有记忆中那般甜美，杨菡咬碎糖块儿吞入腹中，这才对辛夷说道：“如今确实少见了。”

        辛夷看出杨菡并不喜欢他带来的饴饧，便笑道：“这些东西过去在寻常百姓家中也是稀罕物，现在市面上能看到的不过是拙劣的仿品。我父亲还会做这种糖，不过也是逗个乐子，倒也不靠这个生活。”

        杨菡心念一动，她装作好奇地问道：“我之前听你说你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还记得令尊的爱好？”

        辛夷挠挠头，同样是满脸不解，他歪着头仔细回忆许久，才说道：“我以前在圣域，脑子里关于家人的事情是一片空白，直到后来恒婆婆提起，我才好像慢慢有了些印象，不过都是模模糊糊的一些乱影，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做梦。”顿了顿，辛夷继续说道：“说来也怪，来天廷之后我好像是想起点什么，有时候看到花花草草，脑子里就会突然窜出许多画面，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小时候的事情。”

        他嘿嘿一笑，指着桌上的纸包，道：“就说这糖，我前几日去冥府办事，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小镇，看到有个老者在卖这个，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尝尝，吃了一块糖之后，这些东西自己就蹦了出来，也不知道这真的是我的记忆，还是晚上梦多了把假的当成真的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永远也不会变成真。”

        杨菡垂眸愣愣地看着桌上的饴饧，听到辛夷的话后，喃喃道。

        “什么？”辛夷并没有听清杨菡的轻声自语，他见杨菡看着他茫然摇摇头，宽和一笑，说道，“我妹妹好像就喜欢吃糖，我想着你们这些小姑娘都爱吃糖，便带来给你尝尝。”

        “你妹妹……”杨菡的心猛烈地跳动，她笼在袖中的手绞在一处，不敢让辛夷发现异常，遂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记得你妹妹的样子吗？”

        辛夷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说道：“他们的模样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妹妹是个小哭包，吃了她的糖要哭，抢了她的玩偶要哭，就连母亲罚我和弟弟她也要哭，唉呀……真是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

        “还不是你们总是欺负人！”

        杨菡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出言反驳。可话一出口，她和辛夷都愣在原地。辛夷愕然地看着杨菡，眸光微闪，嘴唇嗫嚅。辛夷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杨菡突然心生怯意，她看也不看辛夷，站起身仓皇离去。

        辛夷望着杨菡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块糖送入口中，细细地抿着。

        浓郁的甜味冲不淡心间的苦涩，家人与过往就藏在脑海中，看似唾手可得，却始终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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