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玉兔

嫦娥此刻十分希望自己真如传言形容的那样，是个冷心冷情的女人。

        余氏满心欢喜地以为她能和吴刚永远在一起，哪怕成为一尊石像。可是这样的机会都被嫦娥残忍地剥夺，就在他二人化作石像的那一刻，吴刚便已经烟消云散，再也无法陪在她身边。

        而她唯一的慈悲，只是给余氏编造一个谎言，让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和丈夫厮守。

        毕竟谁能料到区区一个嫦娥仙子，竟然有这样的能力，可以消除就连玉帝也束手无策的煞气呢？

        嫦娥伏在地上，自嘲地一笑。

        对于杀掉吴刚这样一个只是因为神罚而产生的煞气而言，由她这个受天谴折磨了数十万年的人出手，简直再简单不过了。

        这件事，只有她可以，而且只能让她来做。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玉帝恰好是其中一个。

        嫦娥闭上眼，一滴泪滴在地上的花瓣中，没有人注意到。

        怪不得别人，恨不得别人。

        自作自受罢了。

        起身时，嫦娥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任由杨戬再三打量，也看不出半分端倪。嫦娥从容地清理衣裙上沾着的零碎花瓣，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管怎样，吴刚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眼下，就只等将他的女儿恢复人形送往下界，此事便全部了结。

        嫦娥转身走到杨戬跟前，说道：“当初那孩子是被真君封印，就请真君出手解了吧。”

        杨戬深深地看了嫦娥一眼，便将视线挪向那块不起眼的石头，手中三尖枪轻轻一抬，一道光柱打向那石头，眨眼间，石头便化作一个小丫头的样子显现在原地。

        嫦娥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女孩，穿着粗布衣裳，衣服上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血渍已经干涸成黑色，头发一边扎成髻一边披散着，光着一双脚，看这模样便知那时必然受了不少罪。

        嫦娥走上前，将还在昏迷中的小孩子怜爱地抱在怀中。却没料到原来她竟是装睡，就在嫦娥伸手时，狠狠地咬住嫦娥的手。

        身后传来一道金光将这孩子吊起在空中，玉绫冲上前扶起嫦娥，低头一看，嫦娥的手臂上被扎扎实实地咬出了一个大印子，万幸没有流血。

        嫦娥先是看向杨戬，对他方才出手相助想要表示感谢，却见杨戬根本就没有看着自己，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又回身看向被杨戬禁锢在空中的那个孩子，这一看，嫦娥才发现了异样。这孩子的眼睛像兔子一样通红，长长的门牙像兔牙一样的伸在唇外。

        难道说，她当初服下的是兔妖的内丹？

        嫦娥不懂查看本相的仙术，只好求助杨戬。

        杨戬走上前，将三尖枪立在身侧，说道：“她吞的是一只三百年妖龄的兔妖妖丹，如今妖丹还未能完全融合，因此只显露了红眼啮齿的外形。若这小丫头有命在，过几百年便完全与兔妖无异。”

        “若她还有命在？”嫦娥不解地看向杨戬，“真君此话何意？”

        杨戬看着嫦娥，缓缓解释道：“她年纪小，强行吞下妖丹，可是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妖力，后来又被带到广寒宫，虽然被我封印，但是受这广寒宫寒气日夜侵蚀，很快就不能活了。”

        玉绫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杨戬。杨戬瞟了她一眼，对同样吃惊的嫦娥说道：“难道仙子就没想过，就算她此刻无恙，回到凡间同样也是死路一条吗？她一个小娃娃，身上却带着妖丹，早晚会被那些大妖吃掉。就算她侥幸得生，一个服下妖丹的人，还是人吗？”

        杨戬说的这些话，嫦娥自然是明白的。她本来打算将这孩子留在身边，她已经愧对吴刚夫妻，不能再让他们唯一的孩子流落在外。可是，她却不知道广寒宫的寒气对她会有伤害，这下可真是进退两难了。

        嫦娥想了想，问道：“真君，如果逼出她体内的妖丹，是否可行？”

        杨戬偏着头看着不断挣扎的小女娃，凝视片刻后摇摇头说道：“她当时就是靠着妖丹才有一口气活到现在，但内里三魂七魄已有残缺。你若是逼出妖丹，她必死无疑。除非……”杨戬拖着话音并没有说下去，倒不是他故意卖关子，只是这法子过于阴损，乃是下策，一时口快开了个头，待反应过来，却已来不及。

        嫦娥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见杨戬面有为难，连连追问。杨戬无法，也是有心想看看嫦娥这份心能到何处，索性坦白道：“你若真想将这孩子留在广寒宫，首先得去了这妖性。二来，她如今魂魄残缺，妖丹虽然吊着命，却只能让她像个兽类一般活着。她若要正常成长，须得找个生灵取了魂魄来补齐才有可能。”

        第一条对于嫦娥而言还算好办，这第二条却是着实为难。取生灵魂魄听起来轻巧，但实际上这比取人性命还恶劣，性命被夺尚且有投胎转世的机会。魂魄被夺，不仅性命不保，更无来生可言。这样的法子，有伤天道、有损人和，便是施术者的命数也会受到影响，虽不是禁术，但也是被仙族唾弃的邪法。

        嫦娥自问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若是要她为了救人而杀人，她也是万万做不出的。

        像是嫌嫦娥不够为难，一旁的杨戬又说道：“就算按着这个法子保住了这女娃的命，但那时她的记忆全无，那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她呢？”

        一席话，说得嫦娥心中发凉。嫦娥走到小孩子跟前，仔细地看着她。或许是受到妖力的影响，这孩子外形看起来还和人类差不多，但实际上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她大概是害怕，看着嫦娥走近，口中发出低声的呜鸣，不停地伸腿想要蹬她。

        时间慢慢过去，嫦娥还是想不到更合适的法子来救这个小丫头。没有了杨戬封印的保护，寒气侵蚀的威力正在慢慢显现：她虽然依旧在不停地反抗，但动作幅度比之前已经微弱许多。脸上泛着死亡的青色，嘴唇也变得乌紫发黑。可以料想，如果不尽快拿定主意，这孩子绝对撑不住。

        就在嫦娥苦苦思索之际，身后的玉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嫦娥惊讶地回身看向玉绫，只见她决然地说道：“仙子，玉绫愿意将魂魄献出，只求仙子救她一命。”

        嫦娥完全没想到此刻玉绫在此刻站出来，她心思一转，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了吴刚，你连性命都不要了吗？”

        玉绫苦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虽然面色发白，可眼神却十分坚定，望着嫦娥一字一句地说道：“吴刚……吴刚他其实人很好，因为他我听说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我……我是很仰慕他。不过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他心里只有他的娘子。我只是一个小仙娥，我救不了他。但是这是他的女儿，我不能看着她死。仙子，我知道您心善，没办法害一个人来救一个人。可是我是自愿的，我帮不了吴刚，我也不懂高深的仙术来救她，我这条命可以。仙子，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说罢，玉绫不停地磕头哀求，只盼嫦娥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诚如玉绫所言，嫦娥无法做出害一个人来救一个人的事情。玉绫跟着她的时间虽然不久，但嫦娥心中却是十分看重她，她又怎么下得了手？

        嫦娥心烦意乱地背过身，硬着心肠冷冷地拒绝道：“我不能答应你，我这就把她送去凡间。天廷待不了，凡间总有活路。”

        玉绫听到嫦娥的话，惊慌失措地扑到嫦娥脚边，她拉着嫦娥的裙角，苦苦哀求道：“仙子不要啊！她这么小，去了凡间，必死无疑！仙子，求求你！”

        嫦娥看着玉绫的样子，心下不忍，她蹲下身子将玉绫扶起来，擦干她脸上的泪痕，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想要救这孩子，我也知道你为了救她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可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也听到了，我可以将它送到凡间，她一样能够好好活着，要让她活命不是非要别人的性命不可的。”

        见玉绫怔愣着不说话，嫦娥也不打算等她想通，她转头对一旁的杨戬说道：“真君，烦劳你解了她的禁制，我这就将她送去凡间。”

        杨戬见嫦娥与小仙娥僵持不下，他也不愿真就伤了无辜人的性命，便左手一挥，解开了禁制。

        禁制解开，可那丫头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虽然仍不死心地阻止嫦娥和杨戬靠近，但根本没办法反抗，只能不甘心地一阵阵哼哼。杨戬担心她撑不到凡间，便小心翼翼地渡真气护着她的魂魄，这样小丫头的脸色才略微有些好转。

        就在杨戬和嫦娥专心地救护那女娃的时候，站在二人身后的玉绫做出了让人意料不到的举动。她深吸一口气，凝结体内的仙元，伸掌疾速在颅顶、胸口、腹部重击数下。待嫦娥听到声响一回头，看到得便是她倒在地上的身影。

        嫦娥惊愕地跑到玉绫身边将她抱在怀中，只见玉绫七孔皆是鲜血直流。嫦娥的心猛地一抽，举起左手想要用仙元稳住玉绫的伤情，却被玉绫伸手拦下。嫦娥错愕地看着她，玉绫的脸因为痛楚而扭曲，但她仍然努力地睁大眼看着嫦娥，虚弱地问道：“仙子，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我会救活你的。”嫦娥急声安慰她，生怕她失去了生的意志。

        可玉绫却摇摇头，仍旧问道：“仙子，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嫦娥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恍然大悟道：“你……你是为了救她？”见玉绫依然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嫦娥又悲又气，鼻头一酸，两行热泪瞬间就滚出了眼眶：“你这丫头，你怎么这么傻！”

        玉绫毫不在乎地笑了笑，她拉着嫦娥的袖子，急促地说道：“我知道仙子是好人，之前是玉绫……是……让仙子为难了，现在……不会了……我马上……就要死了，仙子……救救她吧……”

        杨戬稳住女娃的身体后，转身走到玉绫身旁，他运转心法用天眼一观，叹道：“她镇碎了内府，要先稳住她的伤情，再去药王殿取颗元丹，大概还有救。”

        听到杨戬的话，玉绫惊慌地使劲摇头，她抓紧嫦娥的袖子，哭着恳求道：“仙子，不要啊……仙子，求你了……不要救……不要救我，仙子……求……求求你……”

        嫦娥仿佛没有听到杨戬方才的话，她看着玉绫，伸手轻轻地擦去玉绫嘴角的血迹，悲哀地叹息：“她去了凡间，也能活下来的。”

        玉绫缓缓地摇摇头，艰难地将口中的血气吞下，这才笑着说道：“她一个……一个小孩子，怎么……怎么能照顾自己呢？若是……若是遇上……危险，那……那怎么办？跟在……跟在仙……仙子身边，她……她一定……活……活得好。”

        嫦娥脑中乱作一团，泪眼婆娑地哀声泣叹：“你这个傻丫头……”

        玉绫笑了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杨戬，又将目光移到嫦娥身上，犹豫地暗示道：“仙子在天廷，要……要多加小心，不要……不要轻易相信人……”

        嫦娥含泪点点头，柔声应道：“好，我知道，谢谢你，谢谢你玉绫。”

        玉绫知道嫦娥答应了自己，放松地一笑，嘴角的两个酒窝沾着血渍，分外清晰。她松开手，轻轻地说道：“对不起仙子了，玉绫……玉绫……”话没说完，她便带着笑意，合上了双眼。

        嫦娥就这样抱着玉绫渐冷的身躯愣在原地，直到身后的杨戬出声提醒，她才仿若惊醒般回过神。嫦娥轻轻地将玉绫放在地上，注视着玉绫的遗容，平静地说道：“真君之前说的法子，劳驾告诉我。”

        杨戬不忍地说道：“还是让我来吧。”

        “不用。”嫦娥立刻回绝了，她平静地看着杨戬，不容置喙地坚持，“真君做得已经够多了，我来就好。”

        看着嫦娥微微泛红的双眸，杨戬一叹，也不与嫦娥争，飞快地将方法说了一遍，便站到了一旁。

        换魂补魄的方法并不复杂，在杨戬从旁协助下，不多时嫦娥便完成了。玉绫真身是凌云台下的一株仙草，用她的魂魄修补之后，这女娃因祸得福，竟也有了几分仙缘。经杨戬查探，女娃身上的妖性也已经除去大半。只是消除了妖性，那妖丹的妖力也被化解了大半。此刻竟露出兽形，化成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子躺在地上。

        杨戬看着还没苏醒的兔子，说道：“只有等到她妖性全部消除，才有可能化为人形了。不过她现在有了仙缘，只要刻苦修行，过个几百年，说不定就能获得仙籍，也不枉她遭这番罪。”

        “是啊，也不枉她遭这番罪。”嫦娥喃喃重复着杨戬的话，目光却落在地上一株通体翠绿的小草上。

        玉绫原本躺在这里，如今只留下这个真身，而那个执着勇敢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嫦娥注视着这株仙草，忽而伸手轻轻地碰触它的叶片，就在嫦娥的手摸到叶片的那一瞬间，仿佛有声轻响，那株仙草瞬间便化作飞尘散落在花瓣中，什么也看不到。

        嫦娥怔在原地，许久才颓然地收回手，转身抱起躺在地上的兔子，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被毛。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就叫你玉兔吧。”

        杨戬一直看着嫦娥，眼前的女子看起来很平静，但刻骨的悲恸通过她的一举一动清晰地传到杨戬心中，无论过去她做过什么，但在这件事情上，杨戬理解嫦娥。

        许久，杨戬开口道：“过几日，我会将余氏送去冥府重入轮回。”

        嫦娥知道瞒不过杨戬，以他的法力，自然知晓方才夫妻二人只有一人的气息消失了。不过杨戬没有当场说出这个真相，对此嫦娥十分感激：“嫦娥自会向玉帝请罪，多谢真君通融。”私自拘押亡魂是重罪，但看在解决了吴刚这个隐患的面子上，玉帝大概也不会对余氏的处理有太多意见吧？

        “你……”犹豫许久，杨戬还是忍不住开口劝慰道，“今日之事，你也是身不由己。”

        玉帝的性子杨戬很清楚，若吴刚的存在对三界真的是个隐患，他就只有这一个结果。

        “是吗？”嫦娥喃喃苦笑，她迷惘地望着不远处吴刚夫妻的石像，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她竟觉恍然如梦。

        轻抚玉兔，嫦娥转身正视杨戬，俯身一拜，诚挚地说道：“当初吴刚是被你抓上天的，你知道他偷偷将玉兔带上天，但还是没有告诉玉帝。为了护着这孩子，将她封在石头中，全了她父女二人几百年的天伦之情。今天若不是有你帮助，我也救不了她，我代玉兔，谢谢你。”

        杨戬侧过身子，轻咳一声道：“须臾小事，举手之劳罢了。”

        嫦娥弯弯唇角，直起身又道：“真君仁善。但嫦娥确实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情惹怒真君，这并非借口，若是真君仍然介怀，那我……”

        “我说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杨戬粗暴地打断嫦娥的话。不知为何，杨戬看不得嫦娥此刻露出的谦恭姿态，心中忽地冒出一股无名火，杨戬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沉声说道，“以后，你我各自行事，互不相干。”说出这番话后，杨戬心中火气不降反升，他皱眉看了嫦娥一眼，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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