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真相

嫦娥并没能理解玉帝话中的深意。她不解地看着玉帝，等着这个谜底的揭晓。

        向来注重威仪的玉帝脸上罕见地显出几分犹豫不定，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吴刚，出生在迂择姆。”

        “住口！”嫦娥双手紧握成拳，想要维持从容的仪态，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地一直发抖，她柳眉倒竖，双目泛红，狠狠地逼视着端坐在华丽御座上的玉帝，高声喝止。

        从玉帝口中听到她部族的名字，让嫦娥觉得恶心，他怎么有脸提起！他怎么敢在她面前提起！

        玉帝没有斥责嫦娥的无礼，无论他当初是怀着怎样无私的目的，但对于迂择姆部而言，不管是仙族，还是玉帝自己，无疑都是理亏的那一方。他无视嫦娥的态度，继续说道：“当年神族出手灭掉迂择姆，将他们的灵魂禁锢在原地，日复一日地重复临死那一刻的情景。”

        “玉帝，就算我此刻杀了你，也依然能够去追捕那些隐神。”

        一支晶莹剔透的小箭直指玉帝眉心，打断了他的话。愤怒到极点的嫦娥此刻异常平静，她右手捏诀，漠然地怒视玉帝。

        迂择姆，是古语，意思是“守护女神的珍宝”。那是嫦娥的部落，是她的家乡，也是她最珍视的地方。只因为一个无情的阴谋，她的族人、西王母最忠实的信徒便成为了仙族夺取三界权力的牺牲品，死在了神族手中。这是一切悲剧的源头，是嫦娥永远无法逃离的梦魇，是她心中从未愈合的伤疤。

        纵使时光流逝岁月轮转，上古时代那些残酷的真相早已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可嫦娥却一直记得。

        而此刻，罪魁祸首之一却在她面前堂而皇之地谈论起了他们，这让嫦娥感到荒唐而又愤怒。

        但玉帝对嫦娥的举动却没有任何反应，他无视嫦娥大逆不道的行为，接着说道：

        “按原本的计划，只消等神族消亡，他们加诸在那些亡魂身上的诅咒便会解除，他们可以选择投胎转世，也可以选择成为昆仑的仙属，这算是仙族对他们牺牲的补偿。但是，却不想出现了意外……”说到这儿，玉帝止住话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嫦娥。

        嫦娥脸色一变，踉跄着后退几步，指着玉帝眉心的那支小箭也因为嫦娥此刻的心防大乱凭空消失。

        玉帝口中的意外，两人心知肚明。

        那时的嫦娥是大羿身边的神侍，而大羿，便是屠杀他族人的凶手。

        嫦娥清楚地记得那是个繁星满天的夜晚，已经返回迂择姆准备接任族长的逄蒙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狼狈不堪的他亲口说出这个让嫦娥震惊的噩耗。

        这么荒唐的消息嫦娥自然是不敢轻信，那时的嫦娥单纯又虔诚地敬仰着神仙圣人，她不相信神仙会对凡人挥下屠刀。

        等了大半个月，大羿才回到商川。满怀希冀地嫦娥询问大羿关于迂择姆的事情，他却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转身离开。

        他说：“凡人果然太脆弱了。”

        直到现在嫦娥都不知道大羿当初说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是在担心弱小的凡人无法对抗魔族？还是感慨无法反抗的凡人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对当时的嫦娥而言，大羿这句话让嫦娥出离得愤怒，她甚至不曾思考自己是不是有能力报复大羿，她只想让他付出代价。

        嫦娥本以为自己的复仇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它本不可能成功，就连嫦娥自己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伤到大羿分毫。可世事总是这样，在你意料不到的地方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刺杀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谁知道，就连嫦娥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大羿殒命，尸骨无存；逄蒙当场便被天火烧为齑粉；而她，受天罚折磨，苟延残喘至今。

        可更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诛杀迂择姆，是神族、仙族、圣人拟定一个铲除魔族的计划中的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迷惑魔族，让魔族以为三界内讧，再引诱魔族大军出动，三界各族伺机歼灭魔族，在神族宿命到来之前，为众生留下一个安全的三界。

        因为嫦娥的报复，三界战前就折损一名大将。更重要的是，嫦娥的举动在有心之人的引导下，破坏了三方本就不稳定的联盟，部分神族被刻意引导，认为嫦娥弑神是一场有目的的阴谋，他们反对结盟，一些激进的神族主张除掉这些原生生命，让三界恢复至天地初开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惜在三界大开杀戒。

        最终，魔族被赶回混沌，而饱经战火荼毒的三界早已是满目疮痍。一些神族为了让三界恢复如初，便跟着天帝按照预知的神族宿命，散去神魂滋养三界，而当初那些激进的神族怀着对生灵的憎恶隐匿起来。

        神族是盘古意志的化物，他们是三界的宠儿，他们主宰着三界意志。隐神的存在，干扰了三界的正常秩序，比如三界执行的天条，便是当初神统时代遗留下来旧事物，新的三界，需要新的规范，可因为隐神，仙族制定的天条得不到三界意志的承认，它如今就像堆废纸一样，被锁在真君殿，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而对嫦娥来说，隐神的存在，彻底地将迂择姆的那些亡魂禁锢在原地，无法解脱。

        这些年嫦娥不要命地四处搜捕隐神，不仅仅是为了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更是为了让族人的亡魂早日安息。她不知道这条路何时走到尽头，她甚至不确定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但她别无选择。

        可方才，玉帝却说吴刚出生在迂择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族人已经获得了救赎？

        对于嫦娥的期待，玉帝只能无奈地摇头。

        在昆仑圣域的领地中，这些永不能安息的灵魂日夜不停地哀嚎，这是虔诚的信徒对神明的恨意和诅咒、是弱小生灵对自己无辜丧命发出的质问和惊惶、是迂择姆部亡魂的愤怒和不甘，他们的悲鸣在圣域中染出了一片修罗恶土，形成了就连圣人也奈何不了的煞气。

        他们诱惑那些路过的生命，无论是谁，只要踏入这片土地，便会迷失其中，成为滋养煞气的肥料。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为三界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地。

        数万年前，一名刚刚获得仙籍的女仙，她怀着悲悯的心情，毅然决然地前往这里，她希望自己能够消解被困在这土地上的冤魂。可惜她的道行太浅，怎能抗得住被滋养了数十万年的煞气侵蚀？在她神魂将要消散之际，她耗尽最后的护体仙元结成一个脆弱不堪的结界，然后便再无音讯。

        而这片凶煞之地，竟然因为这个小小的结界，暂时地平静下来。

        数千年后，一个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在九重天上的玉帝也几乎同一时间察觉到这里的异状，他匆匆而来，只看到原本笼罩在姮川的结界缩成小小的一圈，一个婴孩躺在其中，不停地哭泣。

        玉帝将他带回了九重天，这个几乎是由煞气化成的婴孩非常适应九重天的生活。他在玉帝的悉心照顾下，飞快地成长。玉帝教他修行、指导他学习，他也不负所望，无论是修习仙术还是参悟经藏都十分迅速，年纪轻轻便能够独当一面。

        玉帝器重他，同时也为他体内的煞气深深担忧，一直尝试着用玄正仙法来消解那些煞气，但收效甚微。他虽然有人身，却因为这煞气失去了人的情感，所有的生命对于他而言都没有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体内的煞气也愈发难以压制，这让他变得喜怒无常且杀性极重。

        某一年，有妖族盘踞一凡人城镇兴风作浪，他受命去降妖，可却在除妖的同时，屠尽一城的生灵，无论是男女老幼，还是家禽牲畜都无一生还。天廷知道这个消息时一片哗然，众仙纷纷上书要求严惩，而玉帝也明白那煞气已经无法控制。

        但玉帝却没办法杀他，并不是不舍，只是这煞气是因神族的杀意而生，只要神族还在，这煞气就绝不会消失。

        无奈之下，玉帝只好将他打入轮回，希望他在凡间历经世事后，能够对生命生出怜惜之情，能对这世间生出一丝善念。

        这太难了。

        纵使他投胎转世为人，可是因为煞气的影响，他每一世都历经坎坷，孤独一身。他心中的怨气、不甘，还有浓浓的杀心，都在不断滋养体内的煞气。

        但一些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变化经过几世的积累后终于在最后一世让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

        这一世，他投胎在一个吴姓猎户之家，家里人给他取名叫吴刚。

        吴刚的性子急躁，容易冲动，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村里人对他是又惧又怕。偏生邻居家的小姑娘却喜欢上了他，乡村女子不像大家小姐一样受到诸多规矩束缚，性格外向的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吴刚的心意，总是主动地去接触这个村里人都避之不及的“坏小子”。时间久了，脾气阴晴不定的坏小子心里眼里便满是这个姑娘。郎有情妾有意，两人便顺理成章地结成夫妻。

        一直关注着吴刚的玉帝此时才大感欣慰，煞气是纯恶的集合，消灭它最有力的武器便是世间的至纯至善，只要吴刚心有爱意，煞气便不能完全发挥力量，年深日久，它的力量便会逐渐削弱，或许有朝一日，它便会完全消解。

        当然，单凭这种听天由命的法子并不靠谱，玉帝每一世都会下凡去渡化吴刚，只可惜前几世都没有成功。这一世玉帝依然去见了吴刚，最开始吴刚有些犹豫，但后来在妻子的劝说下他还是答应了。玉帝带着他修行六载有余，他的资质一如既往的优异。可他的好奇心却让他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最终酿成了惨剧。

        这便是关于吴刚的所有真相，三界内除了玉帝无人知晓的真相。

        玉帝疲惫不堪地合上眼，右手支着御座轻轻地揉捏眉心，正好将他整个人都藏在明宵宝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嫦娥面白如纸，嘴角微微翕动，有很多话堵在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殿内一角出神。

        “或许你夫妻所受之难，也是受我当年大错的牵连，这么说来，我应向你说声抱歉。”

        这是那天她亲口对吴刚说的话，今日一语成谶。

        大殿内陷入诡异的安静，玉帝和嫦娥各怀心事地沉默着。许久，才听见嫦娥喑哑问道：“所以，吴刚是万万不能赦了？”

        “是。”玉帝睁开眼，平静地说道，“嫦娥，不要因为无用的同情让三界再次陷入危险，它比你想象得更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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