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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芒刃


“张兄演得不太好。平南侯府新封,张兄即便不认得我,也不该猜不到我的身份吧?”钟筠无波无澜地打量了他两眼,平静地颔首道,“做杀手没有大主顾,那倒也确实算一种小本生意。”

        张锐闻言也不演了,握住袖中的短匕,顷刻暴起。

        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

        眼前忽地一暗,张锐右手一麻,短匕已经不在手中。他不敢低头,因为短匕就抵在他喉间。

        “都说了寺里不好见血,”钟筠右手握着那把张锐用来刺杀他的短匕,眸光冷淡,匕首的芒刃不轻不重贴在张锐颈侧,“我的耐心也有限。”

        张锐还没来得及吭声,后颈骤然一痛,紧接着眼前就黑了。

        惊蛰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揉着额角,同他玩笑道,“这位张兄也太不会演了,随口一诈就图穷匕见。这么沉不住气,难怪不成气候……璟都的人要对付你,都不能找点靠谱人?用这样的货色是在看不起谁?”

        短匕“当啷”坠地,余声在一方暗室里极清脆、也极刺耳。

        惊蛰还坐在原位,将喝空的杯子放回桌面,唇角一抿,那个玩笑神色就没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半晌。

        她又笑起来,“世子要把我一同送去哪里,刑部还是大理寺?”

        钟筠垂了眼。

        惊蛰把手里拈了半晚上的茶杯放回瓷盘里,站起来蹭到钟筠眼前,“不理我?”

        两人站得近,他定定瞧着眼前的人,依旧没急着吭声。

        张锐说的话真真假假,但是阵图与无妄间分不开干系的事恐怕是真的。

        不说实话是想着蒙过他,把责任全推给柳喆任,自己指不定还能留条命在,但他没必要在与自己利益不相关的事情上吞吞吐吐。

        阵图的事已经揭到明面上,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替柳喆任遮掩这图的来源。如果事实对他有利,傻子才会不说。

        他问,“他说的人,你认识吗?”

        “嗯,”惊蛰点头,语气十分干脆和理所应当,“当然认识啊。”

        那么从少府监韩晔燃香到林中布阵,无妄间要他的命应该是真的……倒不奇怪。否则何以解释寒潭边他没应声也会落水?这实际上是同一件事。

        惊蛰究竟在此事中扮演的什么角色?

        倘若她与这些人站在同一边,没必要赠他香囊帮他去除梦魇,又在幻境中倾力相救。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与原本的打算南辕北辙?

        但如果这只是放给他的饵呢?她在璟都中昙花一现,到了此刻都没有亮明身份,实在是城府太深。

        她问他打算把她送到刑部还是大理寺,这是一种先发制人、以退为进。

        因为两个人都清楚,至少明面上,她在这件事中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此事背后真有她在推波助澜,他也没有直接证据。

        至于什么刑部什么大理寺……雍都的人,轮不着璟都来审。此事需得交给雍都留在璟都分部的观事,再经由观事提请司录直接处置,或者带回雍都发落。

        自相识以来,她换过三个身份,想必金蝉脱壳也不是难事。

        但她如此有恃无恐……她在雍都,究竟是什么身份?

        钟筠眸色骤深。

        虽然不太愿意这样想,但他不得不承认,向来救命之恩最难忘却。如果能借着这个设计得到他的信任,那么日后就算仅凭她一个人,也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所图谋的一切——无论那是他的性命还是钟氏所象征的其他。

        惊蛰唇角噙着笑仰头同他对视。

        她眸色略浅,琉璃似的流光溢彩、风情潋滟。那里面坦坦荡荡,没有恐惧,也没有慌张。

        他只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太危险了。钟筠摩挲着剑柄心想。

        惊蛰见他不说话,更肆无忌惮了。她挑眉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犹豫了不是?很会怜香惜玉嘛。”

        钟筠指尖一顿,依旧神色不明,淡淡地看她。那目光里有种审视意味,张锐吓得要死——有幸见过的人都吓得要死——她却不怕。

        嗯惊蛰想,我应该害怕。但是实在怕不起来。真是色令智昏。

        “还是怕我跑了?在想我能跑去哪儿?”惊蛰又道,“那你恐怕猜不着。我向来没个定性,自己其实也猜不着的。”

        “不会要在此处就结果了我吧?说好的怜香惜玉呢?”她佯作惊恐,“刚刚是谁说寺中不宜见血的?可别是自己忘了吧?”

        钟筠听着她越说越离谱,突然低笑了一声。

        他隔着她的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到她腕骨清瘦,又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你跟着我。和你没关系,和刑部、和大理寺也都没关系。”

        钟府的公子生得好,眸色是深沉的,冷淡时格外有威压。但映着一点昏光专注地看着什么人时,能透出十足十的温柔深情,还凭空多出三分克制又难抑的缱绻。

        这个眼神,这个声音。

        惊蛰虽然早已领教过,到底还是脑子里一空任他牵着,闭了嘴。

        她一直空到钟筠把她送回院外。钟筠怎么交代的释照,怎么安排的张锐,她全都听见了,但一句也没听进去。

        钟筠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握着她,示意她叩门。惊蛰木着脸抬手。

        杜幼清提灯来开门时愣了一瞬。钟公子长身玉立,隔着衣袖握着惊蛰的手腕倒真像是一对相携而立的璧人。他含笑朝她颔首,“晚膳之后有事耽搁了一阵。我送她回来。叨扰杜姑娘了。”

        杜幼清回礼,“有劳。”

        钟筠这才松手,目送她进了院门。

        杜幼清神色不明地扫视她,“你”

        惊蛰看她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话,想照常摆手示意她还是别说了。手都抬起来了又想起杜幼清其实不太高兴她把犀香用完了的事情,于是她换了个方向,扒拉上了杜幼清的肩膀,“好姐姐,救命。帮我出个主意。”

        杜幼清转头看她。

        惊蛰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要顺着台阶下,如此这般把这一天一夜里的事情全交代了。

        杜幼清听完也有点迟疑,“所以他这是既没打算把你送去大理寺、也没打算把你送去刑部,要放在他身边自己盯着才放心的意思?”

        “可说呢。麻烦。那图八成真是无妄间的,但我干过什么没干过什么我自己最清楚。”惊蛰意味不明地眯起眼,“而且幻境改成雨夜,东市那一桩案子也在雨夜,和春日宴上那场雨放在一起,太显眼了,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非得查查是哪个不要命的狗东西敢拿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

        把手伸到她眼皮子底下挑事,简直离谱,还敢利用她,真是嫌自己命长。

        杜幼清兀自低头沉思,正想提议要不直接连夜跑路。惊蛰已经一锤定音,“璟都如今有人动作,消息未必全都可信。不如跟着钟筠,待到回去了再做打算。”

        杜幼清一想,“这倒也是。但”

        是不是太冒险了?

        但她对着一个常年在剑刃上讨生活的人,说不出“别太冒险”这样的蠢话。

        惊蛰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追问她,“怎么?”

        “没什么。”杜幼清把话咽回去,心想等回了璟都要把常用的药给她备足,口中却说,“真不是色令智昏?”

        “嗯……确实是我能做得出的事。”惊蛰顺着杜幼清的话想了想,“赚了!不亏!”

        杜幼清脸色一沉,指着她住的东厢房,示意她可以跪安了。

        第二日,两人按照约定前往璟都,搭的是寺里前往璟都采买的船。

        惊蛰望着河面发呆,听不清钟筠同撑船的人说什么,索性闭目养神,醒时见钟筠坐在斜对面闲闲翻书,困意浓重,她撩起眼皮问他,“怎么过来了?不和前头的师父多聊几句?”

        钟筠从书册上抬起眼望过来,“快到苍堤了。”

        惊蛰一怔,随即笑道,“我去外面透透气。

        船尾有风,有一点冷,惊蛰抱臂坐在那里,睡得发木的脑子渐渐清醒了些。钟筠说得没错,至多再有一刻就该到了。

        怎么会睡这么久这么沉?她孤身在外,十分戒备,放在以往,这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

        背后几声轻响,她回头一看。

        钟筠合卷出来在她身侧落座,低声问她,“先去送平安符?”

        老冯住在桑乾河畔,他们到的时候刚刚入殓不久,满院素色,屋里陈设简朴,看得出老冯生前这一家人就日子清贫。如今老冯没了,就剩下几个女眷,各个形容憔悴,眼底青黑。惊蛰四下打量片刻,在院里止了步。

        钟筠目光询问她,她没作声,面色如常地跟着他们进去,给了逝者最基本的礼节。

        出来时她目光一顿走到窗下,指尖一捻——那里落了细细一层灰。

        璟都不算干燥,近来多雨,没有扬尘,老冯家就住河畔,怎么会落这样厚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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