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便宜侄子
清露提着硬柴棍子，慌不择路地狂奔。身后，雪怪撕心裂肺的吼声如同阴魂不散的怨鬼一般牢牢地追赶着她。黑暗中的密林地形复杂，她不比雪怪熟悉地势，几次摔倒在地，眼看着与这怪物的距离越拉越近，陡然，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从黑暗中探出，拉了她一把。
这时候，这地方，哪里来的人？清露险险刹住，才没把来人拽出一个倒栽葱来。那人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拉着她向后连挪几步，轻声说：“跳。”
尽管不解，可直觉对方并无恶意，她依言一跳，身体直向下坠了十几尺，才踩到柔软的雪絮，原来那里竟是一处不易觉察的深深的雪窝。她靠着坑壁，耳听着上方悲愤大吼的雪怪一路奔腾着远去，缓缓的送出一口气，才有余裕去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道谢：“实在多亏你了，没有你拉我这一把，那雪怪非得撕碎了我不可。”
一团漆黑里，看不出来人的神情，他也没有说话。
“不好意思，我躺会儿。”清露说着，脱力地往地上一栽，疲于逃命了半晚上的身体又累又困，她只觉得两眼金星乱冒，才记起来自己整整三天里唯一吃下的东西只有白老先生给自己的奶茶。苦笑了一下，感觉到干涸的口腔里满是血腥气，她潦草的抓了把雪塞进嘴里，借助体温慢慢的化着咽下喉咙。
那人看不下去了，无声地递过来一块食物。
清露连忙连撕带咬地塞进嘴里，浓郁的肉汁霎时盈满口腔，是她没吃过的肉制品，可就是香极了。空空的胃袋因为这块及时肉而充实了几分，手脚也恢复了点力气，她慢慢地坐起来，再次真心诚意地说：“谢啦，我好几天……不对，是足足大半年没有吃过一口实在的肉了。唉，也不知道那雪怪干什么要死追着我不放，就我身上这把瘦骨头，也不怕硌着它的牙。”
那人一言不发，除开开始的那个“跳”字，他始终是沉默的。
“多亏你及时拉我跳进来——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雪窝？”大抵是死里逃生后，骤然松弛下来的精神还残留着些许的亢奋，才稍稍有了点体力，清露立刻叽里呱啦地和这个脸都看不清的陌生人拉起呱来，一点也不嫌自个儿太过自来熟。
那人终于开了口：“这是雪蟒废弃的窝。”
“雪蟒？就是那种到处打洞，把雪山钻得坑坑洼洼的冰山大蛇？”清露好奇地追问道，骤然意识到那人的音色听来颇为耳熟。好像是……好像是……
“白……”一声“白瘸子”险险出口之际，被她生生咬了回来，“……罂附？”
“想叫白瘸子便叫吧。”似乎能够听到她的心声，那人淡淡道。他坐在地上摆弄了几下，点亮了一闪羊角风灯，小小的一团清亮光明，折射着四围微明的雪光，在他紫水晶的瞳仁中变幻着绚澈的光斑。
清露不由得把屁股往后挪了挪，讪笑道：“我没有想叫……就是忽然一下发现是你，有些回想不起来你的名字。”她偷眼打量着白罂附，发觉他面不改色，似乎对她究竟要怎么称呼自己、是不是用“白瘸子”这个侮辱意味的绰号浑不在意，便觉得愈发心虚起来，心一横，索性强行岔开话题，“你不在家，怎么跑来了这里？还凑巧救了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白罂附把一只半打开的小包裹重新扎好：“我来给你送些过冬之物，没想到你走得太快，没来得及喊住你，只好追了过来。正好看见你和那雪怪在林子里上演亡魂追命——你做了什么，怎么那雪怪看起来好像和你结下了深仇大恨？”
清露不由得又向后退了一点，捂着脸窘迫地笑了两下：“不说也罢……你来给我送吃的的？”
“还有几件衣服。”白罂附随意的说。其实还有他攒下的一些私房钱，足够她熬过这个冬天，只是这同样不说也罢。
清露眼眶一烧，有些笑不出来了：“谢谢你。”
“谢？你不怨恨我逼着祖父把你赶出家门，反而谢我？”白罂附淡静的脸上掠出一丝讶色。
“那还是要谢谢你。毕竟……我舅舅把我卖给白老先生的时候，都没记起来给我包一件衣裳。”清露蹲在了地上，小声说。
“……你的父母呢？他们就眼睁睁看着你被卖掉？”白罂附侧过头去，不再看她。
清露闻言，用手抱住双腿，蜷成了小小一团，像只狼狈的流浪街头的小狗：“我爹过世了，大娘把我和我娘赶出家门。然后，我娘就也过世了。”
白罂附忍不住回头瞥了她一眼，正见她两眼放空，盯着自己呵出的一团团白汽发愣，冻得绯红如玛瑙的小脸看得出美人的轮廓，可皮肤已有了干裂的皴痕。他转回视线，阴阴地盯着脚边的小包裹，仿佛注视着一个脱离控制的令人懊恼的意外，半晌出声：“跟我回家吧。祖父很喜欢你这个新成员，为了不让他伤心，我可以容忍你在我家过冬。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只有这个冬天，等到明春，不管祖父有多不舍，我也会赶你走。所以，你最好利用这段时间，找好自己将来的着落。”
别说整整一个冬季，便是只愿意收留她过一夜，她都会记得对方的恩情的。清露连连点头，愣了会儿，巴巴地蹭了过来，畏怯地问道：“可，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丧父后的大半年来，她饱尝人情冷暖，对于自己的运气早就不做指望，陡然天上掉这么大一块馅饼，她喜出望外之余，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白罂附的上半身向后让了让，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烦躁地说：“不错，我是很讨厌你。从开始，到现在，都很讨厌。”
“哦。”清露缩了缩脑袋，耷拉下了并不存在的毛茸茸的耳朵。
白罂附滞了滞，不自在的补充道：“我不喜欢你……穿的衣服。”
清露蹦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把身上的雪末拍掉，仔细看了看：“我穿的衣服有什么不对么？这是白老先生拿给我的，明明很漂亮啊。”
“这是我小的时候，母亲给我穿的。她那时一直想生个女儿。”白罂附说。明明是蛮不在乎的淡漠语调，可他却凑巧合上了双眼。
“令堂……”清露呼吸一滞。
“她是淹死的。所有人都说，她是在傍晚，在河边散步时，不小心失足，陷进了河泥里。”白罂附漠然的说着，脸上带着笑。他的唇生得极为漂亮，唇瓣像朵姣好的嫣粉的花，唇角微翘，是天生含笑的模样。此刻却牵扯出有些夸张的笑弧，使得这一抹笑意浮凸出令人不安的诡谲与阴冷。
他的这抹冷刻的嘲笑，当时的清露是不懂的。直到数年之后，她知晓了白罂附母亲的身份。
孙良玉，朝天阙二十岁便修至天阶的天才修士，虽只是驻北极剑戟关的六品宣威校尉，却是被剑戟关镇守亲自请求从总坛借调地方的高手，只需在地方历练几十年，便会接替镇守之职。而罹难前，孙良玉的修为已至天阶中期。
多么荒谬而可笑，一个天阶中期的修士，竟会在河边散步时，不慎失足，淹死了。
自然，彼时的清露还无法参透白罂附笑容背后的玄机，她只是照着白罂附的吩咐，搜罗了一捆坑底的枯草和柴枝，点起了一小团篝火。火焰的热度冲刷着她体温流失的手脚，她眼皮一沉，就睡了过去。再起来时，只觉得满目温氲的金黄，已到了旭日东升的黎明时刻。
“雪停了！天亮了！爬出去就可以回去啦！”她一跃而起，经过半个晚上的睡眠修整，元气十足的小姑娘又恢复了体力，红扑扑的脸上神采奕奕。她仰着脑袋，打量了下头顶足有十四五尺高的坑壁，哈了哈手，一个助跑，像猴子抱树一般一下子就蹿上了七尺高，就势揪住了两丛枯草，回头向兀自坐在坑底的白罂附喊道：“白罂附，你怎么还坐着呀？快爬啊！”
白罂附一动不动，被她催促了好几声，才慢慢地用手支着地起身，立定后，停了停，才缓缓地向坑壁挪过来，一瘸，一拐。
“你的腿……”清露张圆了嘴。她就知道，镇上的小孩平时是淘气了些，可在取绰号上还是很尊重取材于现实的基本原则的——白罂附他果然是个瘸子！
白罂附沉沉地钉了她一眼，又恨恨地盯向自己不争气的脚：“昨晚跳下来时，崴到了。”
要不是为了救她，他还好端端地呆在家里看书，哪里会崴脚？清露一听心便虚得一塌糊涂，连忙跳到他的身边，谄笑着说：“那我背你上去？”
白罂附看看小姑娘足足比自己矮上两头的身量，把脸撇向一侧，冷冷地不肯回答。清露当即转到他的脸侧向的那一边，央求道：“让我背你吧？你放心，我从前在舅舅家时，什么鹿啦熊啦都扛过，我背得动你的！就让我背你吧，这里这么冷，也不知道等多久才能等来猎户求救，把你冻坏了可怎么办？”
长而卷曲的银灰色睫毛因为肉麻而不由得一哆嗦，白罂附“哼”了一声，仍旧板着脸一语不发。清露一看就知道，这位是被自个儿的一腔男子汉的自尊心架在了上头下不来台，索性说：“我数三下，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好一二三！”
白罂附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已飞快地数完了数字，腰一弓，就把他掀到了自己的背上，欢快地说：“你可抓紧了，要是抓不牢，咱俩都得栽下去，那时候，按我俩的姿势，你可就给我垫背定啦！”
哪怕心底有万般不悦，白罂附也只好环住小姑娘的脖颈。背上多了个人，她也不敢再托大跳跃，这回改为抓住草丛、凸起的石块、冰疙瘩一点一点的往上挪。白罂附到底已是十五岁的少年，再清瘦，体重也不轻巧不到哪里去，清露昨晚逃命半夜，早起全身肌肉还颇为酸痛，背着这么一个大男人爬坑不免吃力。
一滴汗珠落在了白罂附手背上，温热的湿度令他微不可查的一颤。
“祖父说，你昨天认他做了什么？”白罂附忽然说。
清露动作顿了顿，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顿时细若蚊呐，硬着头皮道：“……义父。”
她当时一心只想着不做童养媳，着急火燎地就强赖着认了白猗扬做义父，哪里想到对方的孙子的年纪有可能比自己还大？现下白捡了个比自己目测至少大两岁的便宜侄儿，她简直尴尬得想立时扒个窝把自己嵌到坑壁里去。
白罂附“呵呵”冷笑了两下，声音里满满的都是不悦，毫无诚意地叫道：“姑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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