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成衣铺内。
沈云融立于窗前，手指挑了一缕头发细细捻着。
吃早点时她从小二那里套了话，得知佩兰阁是处州城有名的青楼，文人墨客最喜爱去的地方。
青楼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卖艺不卖身，称为清倌人，另一类卖艺也卖身，称为红倌人。
佩兰阁花魁是个清倌，便是昨夜她与池月救起的红提姑娘。
在店小二的嘴里，这位红提姑娘天姿国色，喜穿红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还能歌善舞，总之哪哪都好，是处州城男子的梦中情人，当之无愧的小天妃。
窗外小孩笑闹着跑过，沈云融饶有兴趣地看。
红提为何意外落水，又为何笃定她与池月会前去赴约，种种疑问，沈云融其实不太在意。
她救人从的是本心，至于前因后果，那是人类自己的事，既不在她的任务范围内，又与她一只小鸟妖何干？
不过既然美人相邀，去看看也不错。
“云融。”
沈云融转身，池月正挑了帘子从隔间出来。
一身劲装干净利落，深蓝色为基调，黑色打底，长发在脑后高高束成马尾，身上那股锋锐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少年意气，配上精致的眉眼，活像个江湖世家出门游历的小少爷。
昨夜池月的衣衫浸了水，沈云融才想起来需要给他置办几套新衣物。
人类麻烦得很，还是她们妖方便，衣服不会脏，穿厌了就变换成另一套，变来变去，也总归是同一身皮毛。
“还不错。”沈云融点点头道，“店家，劳烦将剩下的几件也包起来吧。”
“哎，好嘞。”
付了钱，池月抱着包袱跟在沈云融身后出了店门。
他跟上沈云融的步子，与她并肩，开口问道：“佩兰阁是什么地方，云融，我们要去吗？”
沈云融刚想回答，转念一想，原先的话又咽了回去。
开玩笑，青楼这种地方，池月这种小傻子去了，怕是要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她讪笑道：“是一些女孩子住的地方，你去的话可能会打扰到她们，所以晚上不能带你去了。”
池月若有所思，“好。”
“但是有另一个任务交给你，记得昨晚那个男孩吗？”
池月点头。
沈云融拍他的肩，“他昨天是故意引我们去的，红提不可能是他姐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骗，得找回这个面子，你可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她说得郑重其事，竭力表现出一种悔恨，一种痛心疾首，以及一种失去了珍爱之物的黯然销魂。
池月傻乎乎地信了。
回到客栈，草草吃了些，沈云融就进了房间。
若直接以女子之身进青楼，太过引人注目了些，男子装束她也不熟悉，直接用变幻之术难免露馅，于是刚刚在池月试衣服时，她也挑了一件稍小的备着。
镜子里的人虽作男子打扮，却显得有些别扭，眼光毒辣的人，怕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
沈云融抖抖袖子，好不容易才晃出一只手来拿她早些就准备好的折扇，折扇一展，将小脸遮了半张，只留出亮晶晶的眼。
如今看来，衣服还是长了些，不过也没关系，她本来也没想靠这蹩脚的女扮男装去骗过经验丰富的老鸨。
只是没想到池月好骗成这样，看他那样子，不但信了，还信到一种非得把那小子抓来打一顿不可的程度。
时间也差不多了，只能等回来再与他解释。
晚上客栈人多，她混在人群里出了门，直奔佩兰阁而去。
穿过先前购置衣物时经过的十字街，再往东走一段路，进一个巷口转个弯，便是佩兰阁所在地——青楼聚集的东宁巷。
与西明巷的窑子不同，东宁巷的青楼虽也提供皮肉交易，却是属于风雅场所，并不向凡夫俗子开放。来客大多是些文人墨客，富商巨贾，尤其以文人居多。
没有沈云融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的奢靡景象。入耳是丝竹管弦之乐，乐声清雅，似山涧幽泉汩汩，红烛摇曳，兰花香气若有似无，诱着人掀开门帘，看看内里是何光景。
沈云融走近属于佩兰阁的那挂帘，尚未有动作，就见一双素手执着一柄玉如意缓缓将门帘挑到一旁，门内的姑娘微低着头，白皙的脸，瘦削的肩，沈云融不动，她也就维持着挑帘的姿势恭敬地站着。
待她跨进门内，身后的帘子才轻轻放下，沈云融道了声谢，手指微动，一道看不见的光束打在门帘上，帘子一颤，随即恢复原状，这才背着手向里走去。
待执玉如意的姑娘再去挑门帘时，才惊觉帘子陡然变轻，怕是连一片羽毛的重量也没有。
朱漆方台上水袖飞扬。
老鸨摆着腰肢走来，“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罢。”
走近了才发现，这哪里是公子哥，明明是个看着年纪就不大的小姑娘。
老鸨笑容未曾动摇半分，耐着性子和和气气道，“小公子莫不是走错了，若是想听曲看舞，尽可差遣府中下人，怎好劳小公子亲自走一趟。”
沈云融眉眼弯弯。
老鸨这话说得巧妙，既点破了她的女子身份，又不至于害她丢了面子，若她是俗世女子，怕是就顺着台阶下了。
可惜，好不容易来一趟，她还没玩够呢。
沈云融摊开手掌，掌中赫然是一支金钗。
“我要见红提姑娘。”
老鸨的脸色变了几变，终是面色复杂道：“随我来吧。”
走过水榭湖桥，绕过莲池石山，最后行至一僻静小院。
院里屋门敞开着，溢出弦音丝丝缕缕，和着蝉鸣，与月色缠绵。
沈云融不愿扰乱这琴声，便没开口，进了屋寻了椅子坐下，安静地听。
一曲终了，沈云融鼓掌，眯着眼笑道：“我不懂琴，做不了姑娘的知音，只是觉得琴音像是林中小憩后初醒的风，舒服得很。”
施缇为她斟茶，“此曲名为玉楼春晓，能得恩人如此评价，施缇已经很满足了。”
沈云融目光一直随着施缇的动作，只觉得美人不愧是美人，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
她也不想再说些曲曲折折的客套话来浪费时间了。
沈云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单刀直入道：“施缇姐姐，你特意叫我来佩兰阁，怕不是就听曲品茶这么简单的吧？”
“确有一事。”
施缇款款落座，与沈云融对视，眼波盈盈道：“施缇斗胆一问，小恩人，不是凡人吧？”
“或是魍魉鬼魅，或是山妖精怪总归不是这俗世之人。”
话音未落，屋内倏地起了一阵风，施缇感觉到脖颈一侧被冰凉的硬物抵着，身前人的呼吸温热，深深浅浅落在耳侧。
若有人从窗外看，沈云融倾身在施缇耳边温言笑语，黑发交缠，是少女间独有的亲昵模样。
沈云融笑容渐盛，手中握着的羽毛又逼近一毫，她凑近施缇耳边，用如往常一般天真乖巧的语调开口，“施缇姐姐，有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较好。”
“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
昨日喧闹的小巷如今空无一人，池月悄无声息地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不知等了多久。
脚步声由远及近。
“早知道就不帮那小子的忙了，嘶——现在身上还痛着呢。”
“得了吧，挨几脚就能换顿饱饭，这种好事我巴不得天天有。”
二人拎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走过拐角。
池月开口：“你们”
二人登时露出了惊恐的眼神，池月黑衣黑袍隐在阴影里，本就难以辨认，加之酒劲上头，两眼一抹黑，脑子浑浑噩噩，池月幽幽出声，听来可不就是厉鬼前来索命么？
一人惨叫一声，摊在地上就晕了过去。
稍胆大的那个也吓得手一松，酒壶摔在地上，啪嗒一声，酒香登时弥散开来。
他两股战战，酒醒了大半，稳住心神一看，“你是昨日那个”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少侠，我是良民啊，平日是游手好闲了点，但真的没有做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啊！昨日，昨日是那小子求我陪他演场戏，真不是我要打他的，我以后不敢了，饶了我吧。”
“他现在在哪。”
混混跌跌撞撞起身，神情激动，“我知道！刚刚从酒楼出来时，看到他往松和堂那边去了。对，那小子的娘身体不好，他每隔几日都得去抓药，少侠，出了这巷子往东走就能看到松和堂了。”
“多谢。”池月向他点头致意，“酒多少钱。”
混混小心翼翼道：“十五文。”
池月将钱递给他，转身向巷口走去。
待池月赶到松和堂附近时，男孩正从里面出来，手还上拎着厚厚一包药。
两人隔着人群遥遥对视，男孩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池月一边躲避人流，一边紧跟在后。
这男孩身材瘦小又极其灵活，像极了滑不溜秋的鲶鱼，一脱手就窜入人海，难觅踪迹。
局面僵持了许久，池月跟着男孩七绕八绕，最后眼见着他钻进了一扇门，他犹豫了一瞬，从墙上翻了进去。
门后是一处院落。角落堆着木桩，边上摆着兵器架，似是做训练之用。
男孩早已消失不见。
“你是何人？”一人喝道。
赵西暗道一声晦气，今日阁里无事，他正与其他护院在屋里打叶子戏，玩到兴头时突感腹痛，刚解手回来就看到一人翻墙而入。
得，牌又打不成了。
其余护院闻声从屋里出来，院里满满当当站了十几个大汉，本就不大的地方更显逼仄。
两方对峙，其余人不敢轻举妄动。赵西见势不妙，偷偷转身去寻老鸨过来。
池月皱眉问道，“这是哪？”
护院们面面相觑，无人答话。
老鸨急急忙忙赶来，见了池月的脸，顿时眼前一亮。
旁边一人与她耳语了几句，她娇笑道，“公子，这里自然是佩兰阁。”
佩兰阁？
池月扫视一遍，满院子的大汉，只有老鸨一个女子，哪像沈云融说的那样，是女孩子们住的地方。
满院的风偃旗息鼓，连带着池月高束的马尾也蔫巴了许多。
半响，他抬眼，“我要找沈云融。”
他没有抓到那个男孩，但他知道人在这佩兰阁里。
他得告诉沈云融，让她不要难过，再等一等，他一定会如她所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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