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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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元县河多。
唐晓艾后来是沿着河走，越来越往外，没想到真的找到了这处公园。
一处木质回廊，唐晓艾坐在那里，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回力帆布鞋，淡灰色帆布双肩包挨着柱子摆着。
这处回廊建得是弧线状的，在这处湖心小岛一样的地方，俯瞰起来像一条龙，宛若把它给分成了一个八卦图。唐晓艾学建筑，一进来就看见，这公园俯瞰起来，应该是像鸳鸯锅那种的，现在她坐在中心，在左面开满了许多的蝴蝶兰，另一面的更大一些的区域里，稀稀拉拉的蒲公英是自然生长的。
在外面是一圈环形的封闭的湖，环绕着这一片湖心小岛，有木桥搭在上面，她经过时看见，上面飘着一些巴掌大的睡莲，已经有几朵黄色的荷花开了。
清元位于珩省省南，与邻省相接，这处不小心在路上遇到了的景致，又有几分北国风光的韵致——她是在反应过来以后，才发现自己还记得小时候在北京时和家人游玩的记忆。
她是第一次来，探出了脑袋，朝上看了看天，很澄澈，在北方的那片天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你那是在照镜子吗？”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程乔毓就站在那片蝴蝶兰花海中间的小径上，他也不算是跟着她到这，清元不大，她后来走过去的方向——她一定是会朝着人少的路过去。
他朝中间的木质回廊过去的时候，唐晓艾已经听出是谁了，也看过来，“天上有镜子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程所长。”
程乔毓朝她望了一望，道，“会有那么大的镜子吗？”
唐晓艾微笑着在木廊里站起来，“我开玩笑的。”程乔毓已经信步走上木廊，思忖着，摆出了些领导的口吻，“自由活动到这里了啊？”唐晓艾听着，忙道：“双面胶没买找，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程乔毓淡淡地看着她，她有些心虚，程乔毓看着，反而轻声道：“这里是我老家的，以前我经常来这。”说着示意她和之前那样坐。
唐晓艾其实有些想走了，但知道她并不想走，坐下了，程乔毓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到回廊的另一边的方向，往外看着，“双面胶我一会儿去买就可以了。”说完，也坐在那一段长廊上，挨着另一边的柱子。
工作日的下午两点，这片公园里并没有什么人。
两人这样各自坐在木回廊的一边。
“会觉得被打扰了吗？”他说。
唐晓艾摇头道：“没有。”
他笑了一下：“其实是有。”
唐晓艾没说话了，就静静地等着，程乔毓一动不动的，望着那片蝴蝶兰，是在清元的这处地方了，这么多年，从读高中起，他几乎再也没回来过了。一个人也不愿回来。
“我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程乔毓忽然间开口，心里有些犹豫。他不是不想告诉她真相的，但和其他珩建院的人一样。他不会告诉。但他知道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唐晓艾抱着膝盖，“什么呢？”
程乔毓道：“你猜？”
唐晓艾靠在柱子上，沉吟了一会儿，笑说，“你希望方案所的人在以后能越来越好——其实是说谎。”
程乔毓偏过头，也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不是。”
唐晓艾回过视线，有些歉意，“抱歉，我是开玩笑的。”抱着膝盖，轻声道，“我猜不出来。”
程乔毓见她这样，心里腾出了一些痛心。
注意到他的目光，唐晓艾也像是想打破一些安静的氛围，道：“那是什么呢？”
程乔毓没有什么关于她的情绪了，很严肃，也很遥远的认真说道：“我是真的喜欢建筑学，”顿了顿，“喜欢设计，喜欢艺术，也喜欢——珩城的鸳湖——虽然我没去过里面。”
唐晓艾凝视着外面的蝴蝶兰，一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程乔毓朝她一看，注意到她的视线是那边的花，也一笑，“也对。”
眼前是她的侧影，朝着那处蝴蝶兰不转过来，忽然间，在这片静默中，程乔毓意识到什么，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在注意着她，才一直望着那一边的花。
“不过，”唐晓艾忽然开口。
程乔毓仍然看着她，这时能感觉到她不转过来，看着那一片蝴蝶兰，似乎有些不解的哀伤的情绪在萦绕着她，
“你为什么要觉得那些是秘密呢？”唐晓艾的声音有些在思索的情绪。
程乔毓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忽然涌出了一种——她不再是这样的心情。倏然间，他微微一笑，“还记得之前大家一起出差去元嘉吗？”
她点头，仍朝着那片蝴蝶兰，道：“当然，离这里很近。”
他看了看清元的天空，半晌，认真道，“记得那时候的我。”
她浅浅地笑道：“怎么会忘呢？”顿了顿，又道，“当时田总和你很聊得来，都会记得的。”
程乔毓垂眸，望向清元的天，思绪开始飞远了，“我和田总是很聊得来的——不过也是为了那个项目，这个项目比较特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高中生时期是不一样了，“他们，我不知道，但是你以后一定要记得好吗？”
唐晓艾其实有些听不懂，“以后？”
程乔毓道：“嗯。”
唐晓艾回过视线，认真地看了看他，其实此刻已经和之前的感觉不一样了，他有些想撤开眼神，但是他没有移开，“我觉得我们是朋友的。”她的心忽然有些乱，毕竟是领导，虽然是同龄人，不过，他这样看着她，她不自由的慢慢地回道，“我会一直记得，只是方式不太一样——其实，”
程乔毓凝视着她的双眼：“什么？”
唐晓艾笑了一下，道：“李院长让我跟你多学习学习，我已经变了很多了，”她突然把放在回廊上的腿给放了下来，坐正了，“同事都看得见，陈总，孙姐，还有其他人。我想我和他们都一定会记得你——很喜欢建筑的。”
程乔毓垂眸，一笑。
她突然有些紧张。
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唐晓艾一愣。
程乔毓停了一会儿，抬起脸，声音有些扬起，道：“希望方案所越来越好，会帮忙的，应该只有我们了吧？”
唐晓艾眼里的情绪动了动。
程乔毓有些孤独的微微一笑道：
“所以，你要记得以前的我，好吗？”
“那你自己会记得吗？”唐晓艾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你会变吗？”
程乔毓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这木回廊里的木材。唐晓艾其实不知道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古怪的对话，其实来这里时，她的心情是很好的。
“不知道，但我还记得这里。”程乔毓忽然道，“这里会一直记得。”他感受到了阳光的色彩，但是感受不到光，“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
“你有好多秘密啊。”唐晓艾有些敷衍的道。她有些不喜欢他现在这样了，毕竟他是她的领导。
程乔毓声音一沉，道：“是，我是有很多秘密了。”
唐晓艾没有说话，程乔毓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年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情，看着这里的天，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是这里的人，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她有些意外。
他眼里无光的说着。
“我父母都是学建筑的，所以我后来因为父亲也学了。”
程乔毓眼里的光一定。
唐晓艾在这时心里猛地一触，不过很快又回落了下去，声音很淡，“单位里的同事说过一些事。”
程乔毓微微地眨了眨眼，静默的。
唐晓艾一瞬间从这气氛里明白了，他知道，那些也都是真的。她突然感到珩建院的人对他很过分了，他又有些可怜。程乔毓感觉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心里五味杂陈。
“别去理他们。”唐晓艾忽然道。
程乔毓静默不语。忽然间，外面的湖面上，一些蓝蜻蜓和红蜻蜓飞在那里，睡莲的荷叶做底，很明显的。
“所以我说，我希望你记住我。”他说，“我觉得我们是朋友的。”
唐晓艾没有回答。
蜻蜓点水，湖面上有些涟漪。
唐晓艾的眼里有一种很轻微的波澜，程乔毓看得懂，其实此刻他能感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不一样了。
“走吧，唐工，去买双面胶了。”
她坐在那里，拿起摆在木廊上的双肩包。
程乔毓眨着眼睛，忽然一停，看着那一对蜻蜓，唐晓艾也停了，“怎么了？”
他笑了一下，“我还有一个秘密。”
“嗯。”她有些好奇地地应了一声。
“我不会在珩建院做太久。”程乔毓道，“我只是来顶一顶的，在你们院的方案所撤所之前。”
唐晓艾沉默了一会儿，道：“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程乔毓微笑道，“因为我们是朋友啊。”说着，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往前迈出了一步，“走吧，去买双面胶了。”
“哦。”唐晓艾应着，赶忙跟了上去。
清元的公园并不多，这座城市并不大，走在这条回廊里，程乔毓走在前面。阳光很好，睡莲依旧，没有多少树，但不知道哪里传来了蝉鸣。唐晓艾抬起头，像是天外来物一样的声音。不过不远处，清元的街道边是有些高树。
经过环形湖上的桥，走出公园了，唐晓艾感觉到不是她来时的朝着出差住的旅馆的方向，“程所长，我们是去，”
程乔毓打断道：“跟着我走就是了。”
“嗯。”唐晓艾应着。
清元县的街道上有很多树，到处也都是蝉鸣。建筑物间的小道也弯弯折折，程乔毓走着道：“我知道哪里有的卖的，双面胶。”之前的马路上很晒，现在这里很阴凉，唐晓艾擦了擦脖子上已经有些凉下去的汗，“哦。”
两人这一路是沿着振兴路走，他很熟悉，从边际的那座公园出发，通向最县中心的清元小学，许多路都是从外部起始，一路通往中心。也有很多横向的道路，交织起来像经纬线一样。
“你早饭吃得是什么？”他忽然问。快要到了。
“包子和豆浆。”唐晓艾跟着道。
“我是泡饭。”他笑道。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唐晓艾没有回答。
越往清元小学去，他越感到一阵苦，她几乎整个的人生都是谎言。他还稍微好些。
到了小学校，程乔毓进边上的那种很拥挤的小店买双面胶，唐晓艾在外边等，校名牌子上是标准的黑色大字。
蝉鸣很响，这边都是梧桐树，
小学校大门口都是正中午的阳光，没有树荫。
唐晓艾在蝉鸣中还听到了一些里面的男孩子的运球声
清元小学是这里的中心区，边上的交错的马路间都是平房，在那之中又有许多小道，蜿蜒曲折，纵横，沿墙还长着许多树。
小学校里都是上体育课的男孩女孩，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也是在自由活动。她看得很认真，程乔毓还在听着蝉鸣：
程乔毓拿着三卷双面胶出来，看她的视线往小学校里投去，也望过去，“我是这里毕业的。”
她从他手里接过两卷，“嗯。”
他收起一卷道：“我留一份。”
“嗯。”她收好了她的。
他看她还背着双肩包，面前，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在整片整片的阳光下，“以前都是妈妈接我放学回家。”
她站在大门外。
他轻轻地有些惆怅的笑，想起了那天在珩建院里看到楼下下班的年轻人的心情，其实还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我父亲当年就是在清元的一家国有设计院工作的。”
唐晓艾一动不动的，只是看着小学校里，程乔毓也看着同一个方向，双手在裤子口袋里一插，很淡的笑道，“我妈妈就是建筑师，追求自我，出轨了，和一个突然特聘过来的外地人。”
她回眸道：“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他笑了笑，冷声道：
“最后，她病死了。”
唐晓艾知道该说一句抱歉，“会只有难过吗？”
程乔毓迷茫又遥远的看着小学校里的孩子们，“不知道。”那里宛若是一个幻境。却从不是一个幻景。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他的眼里的光忽然换了。
“你记住，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唐晓艾想神情很平静地听着。
“走吧。”他说。
唐晓艾看着大门里，恍惚间，那些孩子很遥远，隔着一道铁门，那天，她记得是夕阳下的珩建院。
“你爷爷对你很好吧？”
程乔毓忽然一定。
他回过身，看着她。
“难怪你那天，那么说。”她道，“从元嘉回来，那么有感触。”
她的声音很冷，就像那天的蓝色，澄澈，高旷，但又有些棱角，也有些冷——冷到最后就是没有温度。是一种白色。就像天，是一种天的白。
他看不见，也没人看到过，或许他刚才听见了。
“是的，他很好。”他说，声音像金色，在天空里也存在的。其实这句不是谎言。他是在说他的爷爷。
唐晓艾很清淡地笑了笑。
程乔毓看着她，只是觉得，这时阳光很好，蝉鸣很响。而他对她来说仿佛是全世界最真实的一个人。
他们站在那里，她看了很久。
那些小孩子没有一个发现他们。
叮铃铃！
清元小学的上课铃响了。她又朝着铁门里看去了，那个眼神，他在想，她会在看小时候的他吗？那些孩子四散了，回教学楼去上课。程乔毓在此刻忽然感觉到——她像是还在为自己生气，为自己的那些经历。
“不要太善良了，唐工。”他说，“我们只是同事。”她没说话，他又道，“我有些失态了吧，今天说了那么多，”
唐晓艾笑了笑，摇着头，“没有。”抿着嘴唇，忽而看向他，抬手示意了一番那几卷的双面胶，“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程乔毓一愣
她很温和的笑着。
那一刻，她完全不像是生活在谎言里的可怜虫。
“他们都不是很好，单位里的那些人，嚼舌根的，别太放在心上。”唐晓艾说着，把双面胶放进了双肩包里，“程所长，走吧。”
程乔毓跟了上去。
唐晓艾感到他有些低落，他这样的人应该也会为自己的失态难受的，莞尔一笑道：“我会记住的。”回过脸，道，“你的一些秘密，在失态时告诉我的。”
程乔毓默默地跟着。
唐晓艾催了一句道：“快回去吧，我们。”
“嗯。”程乔毓道。
去往的方向是那处民宿样的旅馆。
两人走在清元的街上，还是程乔毓引路。再路过一些来时的街铺，她当时一眼不看的，原来是一些服装店。程乔毓甚至都看到了一间婚纱店。那时他的步子慢了些，等她回去了以后，回到正常的生活以后，她会嫁给谁呢？那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唐璋看得上的——其实他只是被他看中派来和她做朋友和师长这样的——
“程所长？”唐晓艾忽然在前头停了一停。
程乔毓忽而回过头，那一刻，他只觉得她有几分——她很美。这也毋庸置疑，他好像是现在才注意到。
“我们只能是朋友吗？”他很轻的自语。
“什么？”唐晓艾在那边蹙眉道。
程乔毓笑着摇摇头，“我说认识你很高兴，唐工，”说着，往前阔步走了，“我们快回去吧，下午了，应该要准备吃饭了。”唐晓艾应了一声，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清元四点太阳光就开始淡了，她微微地走在他后面，隔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距离，程乔毓是一眼也不回头朝她看了。这里是清元，他走在前面，是带着笑的。两人一路无话，离着那处民宿越来越近，他还记得这里是清元，忽然也想起她去时一路的那副样子。她走在后面。程乔毓的眼里忽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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