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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人冲着义气会做许多事,比如送金钗、敛尸,甚至是……嫁人。

        当贺元夕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有侍者在太子身边置了方茵褥。

        天色暗,灯树明,茵褥落下,同时有千百道目光穿过烛火照在她脸上。

        她深吸口气,摁摁跳动的眉心,在一片艳羡中,英勇就义似的跪坐过去。

        像这样的宴席,她从来都是侍立在侧,倏忽置身锦绣华服之中,格外有种玉器间掺了个糖块的突兀感。

        糖块眼观鼻鼻观心,笔直跪坐于此,开始认真思考……

        她究竟是被什么蛊惑了呢?是不忍见太子孤立无援的样子,亦或是方才他笑得实在好看?

        她想了很久,不得其解。

        不过还好,她很会开导自己,至少太子是个好人,做了他的良娣,既更便于探查宫中奸细,也不必时刻为小命发愁。

        既落谷底,无路可退,便让山谷开出花吧。

        “殿下。”她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朝太子身边挪了些,忍不住盯着他手边的光明虾炙,低声问:“我方才侍奉了一位崔娘子,听说正在同王家议亲,她真的会嫁给王玄泰吗?”

        太子望向贵女之席,见一穿蓝白水波裙的女子,其父乃户部侍郎崔继,亦是王家欲结交的对象。

        “很有可能。”

        再将视线折回那光明虾炙,会心一笑,夹取一只,仔仔细细剥了起来。

        他的手指匀停白净,虽有几处覆着薄茧,但做事的时候慢条斯理,很有岁月安然的况味。

        贺元夕正痴痴望着,心说竟有人剥虾也剥得如此闲雅,却见他将虾夹于她碟中,焦香萦绕鼻尖,登时眼底一亮,“殿下,给我的吗?”

        他轻笑着点头,“你从宴起就一直站着,应饿了吧?吃吧。”说着又取了第二只虾,边剥边踌躇道:“元夕,你就……没别的想同我讲吗?”

        别的?贺元夕被喂得脸颊都鼓起来,好容易全部咽下去,不解道:“别的就……我瞧着崔娘子很端淑娴静,应不是攀高枝的性子。那崔娘子的阿爷,难道不晓得……那位的品行?眼瞅着是个火坑,还把女儿往里推啊?”

        太子实没想到“别的”会是这个,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世家大族的联姻,大多跳出了人品相貌,兹是对家族有裨益,场面上过得去,蒙着眼睛、捏着鼻子,往锦绣堆里一躺,一辈子也就囫囵过了。

        但见她吃得惬意,耐心解释一番,又意有所指地说:“越是世家贵族,越不是人人都有福气,能同……心上人,携手一生的。”

        所以他,真的很幸运。

        贺元夕却只听到字面意思,陷入了沉思。

        说的是啊,才子佳人、一眼万年,可以在话本子里、在说书人嘴里,独不在红尘俗世。泥泞世道中,谁人不在辛苦求生。

        连圣人都为着续命,左修一座庙,右大赦个天下呢。

        想到此处,那一点点失去自由的惆怅也逐渐消散,转而盯上了光明虾炙边上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待太子将那榴花银碟放到她面前时,她心满意足地感叹:“谢殿下,要说还是您有见地,情爱难求,但这世间,亦有许多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

        太子已开始学着习惯这位的赤血丹心,没有否认,只挑挑眉,“你慢些用,小心烫。”

        贺元夕喜滋滋道是,却是不怕烫的。

        平日里,生怕身上气息不洁,熏着贵人,宫婢的吃食,不是胡饼就是蒸饼,经年累月吃下来,脸都快吃成饼了。

        眼前这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取二十四节气独有食材,捏成玫瑰芙蓉等各种花色,各有滋味,美食如此,烫算得了什……

        “嘶……”

        得意忘形真乃大忌!

        她挑了个翠绿柳叶形的,瞧着是清爽无害,谁知一口咬下,热馅瞬间爆出,又顺着喉咙滑落,烫得能清楚感受到馄饨在体内的路径。

        太子方应付罢了一轮敬酒,头一扭,就见她正对着碟馄饨流眼泪。

        “你怎么了?好吃得哭了?”

        贺元夕一面烫得说不出话,一面又觉得扫脸,包着眶泪抿嘴望天,冲他直摆手。

        所幸几个白胡子老臣正在皇帝面前敬酒舞蹈,众人击节喝彩,无人注意到她,否则又要给东宫丢脸面了……

        太子这厢呢,往案上一瞟,就见那柳叶馄饨剩下一半,咬口处还冒着热气,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

        随即吩咐樊金茂:“快,倒些温水来。”

        樊金茂应声,憋着笑亲自去找水,待他折回来时,贺元夕好歹能张嘴了,头一仰,咕噜含了一口。

        然后就双手蒙脸,不敢看人。

        实在是……太扫脸了!

        太子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她细白的脖颈,浅浅生着些胎发,配上捂脸的动作,格外像个撒娇的孩子。

        忍不住揉揉那后脑勺,“好些了吗?”

        那后脑在他掌心中轻点两下,又狠狠摇了摇。

        毛绒绒软乎乎,活像只小狸奴。

        太子正看着她发笑,忽有个做作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

        “没好没好,殿下,您给妾身吹吹才能好。”

        扭头一看,竟是尉迟俭翘着兰花指,边抛媚眼边捏着嗓子说:“太子殿下,您瞧妾身美吗?”

        “你撒哪门子癔症?”太子起了一身白毛汗,又将那山茶红的后领朝上拎了些。

        这头贺元夕听着二人说话,赶紧抬起脸,理齐发髻,合手行礼,又大着舌头道:“尉迟小将军安康。”

        谁知尉迟俭往她脸上一瞟,千娇百媚立时变成花容失色,兰花指都忘了改,就这么翘着,在她鼻尖左右点划,“哎呀,哎呀呀,妖精!你几时画的新皮!”又戳到她眉头,“你疤呢!”

        贺元夕缩缩脖子,莫名其妙地看向太子。

        却见他一手按下那妖娆的兰花指,“你别吓着她。”又满不在乎地说:“这么些时日,自然是长好了。”

        “哦!”贺元夕听到这里,下意识摸了摸眉头,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她此刻很有做良娣的自觉,露出个端庄的微笑,“谢尉迟将军关心,我这是皮外伤,不消两日便好全了。上元夜……狼狈了些,是不是冲撞您了?还请尉迟将军见谅。”

        尉迟俭被这一笑晃了神,清了清嗓子,随后大气地挥挥手,“唉,无妨无妨,本将军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军营里缺鼻子少耳朵的多了去了,你那样,还吓不着本将……”

        一句话未说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长眉紧缩,“不对,不对不对……”

        “我想起来了!”他一拍大腿,抖着手指好似发现什么惊天秘事,“我那日说她丑,太子你偏说人不可貌相,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合着你上元就瞧出她是个美人,对吧!”

        她丑过吗?贺元夕没注意太子的表情,只转着眼珠子回忆,这才想起那日回房照镜子时,她冻得又红又紫,还被王玄泰打了一巴掌,简直没个人形,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确实挺丑。

        不由跟着尉迟俭的话赞叹:“殿下,您真是好眼力。”

        太子原还撑着额头发愁,若被她当作是见色起意的纨绔可怎么办?一听这不着调的夸奖,真哭笑不得,干脆学着她的语气,懒洋洋道:“那可不,打小瓜田里转悠,炼了颗火眼金睛,扫一眼就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中几条狗。”

        贺元夕被回了个倒噎气,心说咱都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提什么前尘旧事。

        当下摘了端庄的画皮,耍起了无赖:“殿下,我回头仔细琢磨过了,瓜的事,也不能全赖我。您想啊,我那会儿就是个死孩子,也能称得上刁民,认不出您的瓜,也不懂得礼义廉耻,是需要朝廷教育的。您可不一样,您身为皇子,应该逮住我们,好好教训一顿,那可是岐山皇庄啊,怎么连几个孩子都抓不住?可见您当时只顾着种瓜,疏忽了皇庄的防卫。”

        一气说完,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太子目瞪口呆地听她胡扯完,彻底气笑了,竟格外认真地辩驳:“贺元夕你是土匪吗?你偷了我的瓜……不,你那不叫偷,叫明抢。你晓得被护卫抓着,要挨多少板子?我宽宏大量放你们一马,你倒寻起我这个苦主的不是?你、你、你真是……”

        他破天荒地竖起根手指,抖了半晌,到底只说出个:“不知所谓。”

        “殿下自然万事都对!”

        这人真是一提着瓜就炸毛啊,贺元夕发现玩脱了,嬉皮笑脸抚抚他颤抖的手指,转向了尉迟俭,“殿下您是怀有明月的人!咱怪尉迟将军吧,都怪他没看好皇庄。”

        尉迟俭被指到的时候,正啃着甜瓜看好戏。倏忽一愣,正要辩解,却听皇帝身边的高椿焕唱道:“圣驾回宫!”

        只能忙不迭跟随众人起身行礼,待礼毕再找,已见贺元夕站在太子身侧,满脸得逞地笑着说:“殿下,咱说好了,瓜的事,往后都怨尉迟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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