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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2


春雨贵如油,但对于北方长大,如今已经在南方度过八个年头的潘攀来说,雨水和潮湿依旧是让人不快的。

        这样的气候,不仅使得开封的食物保质期缩短,头发干燥得速度变慢,钞票变得黏潮难以清点,更为私人的是,每当在电闪雷鸣的雨夜独自醒来,她如同一台在异乡被恢复出厂设置的机器人,行驶在上下起伏的暴风雨中,茫然地面对陌生的生活,这种时刻让她本能地觉得恐惧。

        时间刚过下午五点,玻璃窗外的天色阴沉沉的。银行网点的工作进入收尾阶段,邻桌的同事们各自开始收拾起桌面。

        她低头,干练地将一天结余的现款用点钞机确认、捆扎、接着是清点凭证、帐实相符、帐账相平、查询是否有来账未处理、签退登记。

        一整套程序按部就班走到最后,是她再熟悉不过日常。

        “潘攀,你那边多少?”

        邻桌今年刚毕业的理科小伙方明,松了松绑得过于结实的领结,神情灿烂地问道。

        “十八万九千七百六十六元五角。”

        方明盯着自己桌面上整理好的汇总票据,眯着笑眼摇摇头。

        “啊,又是比我多啊。被年轻貌美能力过人的师傅带着,是幸运还是悲哀呢?”

        潘攀侧过身,在方明脸上探寻一番。

        显然,崭新的制服带给这位刚毕业的银行新人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然而,过度的自信以及不知分寸的谈吐,配合初出茅庐的稚嫩,看起来几乎滑稽得可怜。

        “我想可能都有一点?”

        说完,潘攀任由他在错乱中试图再次组织语言,自己转而重新把注意力聚焦在面前的票据。

        这是今天她经手的现款金额。它们有零有整,新旧不一,一些是崭新的百元大钞,一些是缺角的纸币,以及甚至嵌着泥污的钢镚。

        它们来自退休搞不懂网上银行的老人,来自卖力气落袋为安的个体户,来自零售店百无聊赖的售货员,来自光鲜亮丽的名牌钱夹,来自小朋友攥在手心的零花钱,来自这个城市一切的可能,除了来自她自己。

        “那个,其实我想问,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听说旁边新开业的店,据说还不错。”

        方明紧张地望向潘攀,显然预先设计的台词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潘攀微微欠身,以合乎礼仪的方式展露适度的歉意。

        “我今天晚上有安排了。”

        “嗳,是吗?”

        方明显然没想到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撞了车。

        不待细问,就听身后副行长邹勇短促又不乏威严的一声。

        “小潘,你过来一下。”

        以银行圈子的游戏规则来说,四十五岁做上支行副行长,只能说是不早不晚,人中龙凤肯定谈不上,至多算是尚有可为,但时间不饶人,年轻后辈的脚步近在眼前,一天都不能浪费了。关于这点,邹勇有着清醒的认识。对他来说,银行一天营业的结束,不过是下半场战事的开启。故而每到这个时间点,他总是早早的从洗漱室出来,将面容、衣着收拾一番,确保手机的电量,熟悉晚上饭局与会人员以及交通路线,最后一个人闭上眼,将身子陷入黑色漆皮的人造革沙发里,把业务要点默默在心里勾兑一遍。

        也正是如此,当他在备忘录里发现今晚与会名单里出现潘攀的名字,他是有些吃惊的,甚至是恐惧。以一个银行柜员的业务范围是断然不会和今晚这种规格的饭局有交集才对。也许她能力出众,自己只顾着职场上的台阶忘记身后的追兵?再或者,是她不声不响地靠着哪棵大树乘凉,正酝酿着当面将自己一军?无论哪种情况都不妙得很,如此,先看看总体的氛围还是必要的。

        一如世间所有银行接待室一般,兔灰的短绒地毯、绛红的樱桃木桌面,油光水滑的真皮沙发,配合上亘古不变的空调温度,仿佛幽静草丛中提前准备好的陷阱,徒有其表的气派风格,却不是可以敞开心扉的地方。

        邹勇下意识地以防卫姿态环抱着臂,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位身型纤细、举止干练却又被自己长久忽略的女子。他顺着潘攀光洁的小腿一路看向她黑色坡跟皮鞋上浅浅的折痕,盘算着她在行里工作的年头。大概有四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他等待着脑海中出现一些富有文学色彩的字句,来挽救这了无痕迹的光阴,末了只得悲哀地摇摇头,打量着面前的她。

        四年前与四年后,彼时的小柜员似乎依旧是小柜员,齐肩长发规矩地用发网盘在脑后,周正的瓜子脸蛋上,清淡的妆容几乎可算是不施粉黛,一双乌黑沉静的眼眸,直视邹勇,视线里既没有冒犯,也没有挑衅,几乎像是在美术馆里端详着某件平淡无奇的展品。浑然望去,气质上更接近一株水生植物,而非他想象中气势勃勃的野心家。

        “邹行你找我?”

        潘攀双手垂于身前,下意识地揉搓僵硬了一天的指关节。

        邹勇回过神来,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又突然觉得有义务地问道。

        “怎么,刚听见你说晚上有安排?”

        “啊,朋友约着一起吃饭唱歌闹一闹。”

        潘攀说得不慌不忙,像是心里早已打好了腹稿。

        邹勇推了推眼镜,担心并没有缓解,脸上依旧笑着问道。

        “哦这样啊,我这里晚上在模范马路有个饭局,本想叫上你一道的。”

        “模范马路?离我要去的地方不远。”

        邹勇坐不住了,身体微微离开沙发靠背。

        “哦?你看看具体哪里。我开车,顺路的话我带你。”

        潘攀掏出手机一阵翻找,既而缓缓抬头,笑着望向一脸紧绷的邹勇。

        “天马歌舞厅?有点怪怪的名字哈。”

        邹勇站起身,疲倦地笑了笑,将外套抓在手里,一把取过桌上的钥匙。

        “跟我走吧,现在出发,总比堵在路上好。”

        以邹行的年纪和职位来说,银色的大众帕萨特难免被视为过于安全低调的选择,但他本人毫不在意,直到将前座小孩子用到的瓶瓶罐罐,挪到后座里时,才带着点自嘲地说道。

        “小朋友的东西多,根本收不过来,见谅了。”

        “不会。”

        潘攀敏锐地注意到,自从坐到车里,邹行身上先前有意维持的距离感就淡化了一些。

        她心里索然无味地听着身旁这位已然中年的男人为了避免冷场,滔滔不绝地对经济时局、宏观调控展开一番推演,无奈只能时不时地在话头处点头,尽可能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这么说你和夏总认识啊。”

        邹勇看着前方的红绿灯,最终还是开了腔。

        突然地一句话,把潘攀的神思从窗外营养不良的行道树上拽回来。

        邹勇不经意地缓缓道来。

        “我刚看了眼手机,晚上的饭局也在天马歌舞厅——就像你说的,有点怪的名字。”

        这回换作潘攀吃了一惊,她倒是以为擅长打太极的邹勇还会再多几个回合。

        “夏总是朋友介绍的,大概是到年纪了吧,周边人有点担心。”

        潘攀点到为止,这种程度的讯息,应该够了。

        邹勇望着挂在后视镜上的挂坠,一个玉质的平安符,拖着一个有点褪色的红穗摆。

        “给你牵线搭桥的人很热心,介绍的人选似乎也挺有实力。如果一切都好,当然是皆大欢喜。不过要说清楚哦,我是来谈业务的,你的联谊不在我的计划范围,起码这次不是。至于会面中,你想采取什么立场是你的权利。我有说明白吗。”

        “明白,今天这种安排,其实我也有点挺尴尬的。”

        邹勇被逗笑了,作为过来人,后辈的这种拘谨总不能太当真的。

        “小潘,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尴尬可以理解,你尴尬就不必了。每个人有自己的成长路径,冷暖自知,再说人生很长的,也没有什么是一定的啊。”

        高架桥两旁的冷光路灯依次渐起,星星点点的光亮串联成一线,一直延伸到目力尽头。

        银色的帕萨特像一枚极速的弹头,划开黑色的夜幕,迫不及待地将车流甩在身后。

        ---

        开春以来,小乔从网上自学起调酒的手艺。

        虽然身高尚不能从容地在吧台上操作,但这并不妨碍她背地里站在木凳上,跟着视频里身着燕尾服的伺酒师有样学样。

        操作烦琐,但摸清几个大的品类之后,无非是基酒的选择、配比、再就是造型。记不清的地方直接看手边记事本上的小抄就好,她没觉得难,多几个来回就渐入佳境。

        至于这么做的动机,一来店里各种酒水原料齐备,有着先天条件的便利。此外,说不出口的是,她心里总是隐隐生出一种预感,这家不大的店面或许只在旦夕之间了。她和店里别的姑娘私底下聊过,和她们不一样的是,她不想回老家,也不想去工厂,但也说不出一个冠冕的借口在这里停留。她留恋这座城市的理由,并非浮华与光鲜,而是围绕在她身边的人,相对于这座城市而言,这些渺小到无关紧要的人,像一道坚韧厚实的围墙,将自己和光怪陆离的世界隔绝开来,给她真切的安全感。

        她偶尔相信,如果这个世界是无声的,如果人们不依靠语言来交流,那么酒或许可以传递些什么吧。

        不同度数的酒精、高低的温度、配合味蕾上的调剂,几乎可以带人进入一场迷你的时空穿梭。终点可能是抚慰、可能是搁浅、也可能是更炽热的歇斯底里,但怎样都好,离开这里就好。

        只要店里没人,她就去酒柜里摸出几个瓶瓶罐罐,躲在吧台后面调制。调制完就喝,失利了当场检讨,再顺着步骤自己还原,以至于连着几次还在上班时间里,整个人就昏呼呼得。好在平常里也是一副疯疯癫癫的做派,同班次里尚且还没有人发现。

        今天视频里老师教的是长岛冰茶。

        小乔就着视频,观赏着自己的成品。外观稀松平常,如同夏日常见的冻柠红茶一般,但粗略地看一眼配方,琴酒、朗姆、龙舌兰、伏特加的基础组合,轻松跻身酒水单杀手圈段位,然而在酸甜顺口的引导下,人常常是容易失去节制的,尤其在只是欠缺借口的情况下。

        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街景,凭空敬这无名的人群,先小口浅尝,继而一饮而尽。

        酒精顺着喉头在胸口翻涌,她手里紧紧攥着酒杯,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身体固定在某处。

        什么失身酒哈,搞这么大架势,害我搬这么多酒瓶出来,结果就很一般嘛。

        “现在是在营业吗?我们定的包厢。”

        一阵温柔的女人细语。

        “嗯,啊?”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头大脚轻的人影,一男一女,略带疑惑地盯着自己。

        “喂,你们家店是营业的吧?”

        身边的男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背手来回踱步,看了眼手表带着怒气问道。

        小乔突然一个激灵清醒回来。

        哈?是客人?啥时候这个点开始有客人了?

        她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两人,仿佛碰见银河系外的宇宙调查员对地球的突然造访。

        “营业的,营业的,我现在就带二位去包厢。”

        “选二楼吧?清净点。”

        男人俯视肩旁的女人说道,女人点点头,默不作声的应允。

        小乔一把推开吧台的员工通道,将两位旷世稀客带到二楼的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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