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兰·其十四
北月阁。暗牢刑房。
赵娴蜷缩在墙角。她肩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被粗暴地撒了一把药粉，如今伤口皮肉与浸透了血迹的黑衣长在了一起，稍动一动都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外头的光线自唯一一扇铁窗被投入，她望着那落进来的一小束光，望着那光线中上下漂浮的灰尘，呆呆地出了神。
洛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她打破了沉默。
“在这刑房待了两日，感觉如何？”
赵娴不曾回答。她恍若未闻，静默地缩成墙角的一个暗影。
洛袖说：“这个地方，过去我也待过的。”
出人意料地，赵娴出了声。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得不少。”洛袖道，“过去我不疑你，皆是因为我愿意信你。你什么事情都搬出长乐来搪塞，就算这样我也信你。”
“赵小姐，你不该如此辜负我。”
“是你自己信错了人。”赵娴淡淡地说。
她曾也是如火一般艳烈的女孩，此刻却死寂得像一捧燃尽的余烬。
洛袖走近一步，抓住了暗牢的栏杆。
“你满口谎言，设计了好大一个局，所有人都被绕进你的网里。好谋算，赵小姐。”
她说罢冷笑一声：“不对，你哪里是什么赵小姐。”
赵娴依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沉默片刻后才反问道：“我不是赵娴，还能是谁呢？”
她慢慢侧过头，撞上洛袖如炬的目光。
“这你心知肚明。”洛袖凝视着她，“我所看到的，就是赵将军的血与你的——无法相融。”
“噢……”赵娴轻飘飘地笑了笑，“你有我的血啊。”
“你骗了我，又骗了殿下。”洛袖冷冷道，“你心中若尚存半分良知，就请为我们少添些麻烦。”
“哪里的话呢。”赵娴道，“我或许骗你，却从未欺骗过殿下。我那么爱他，怎么舍得骗他。”
“你还有脸说爱他——！”
不理会洛袖隐忍愤怒的语气，赵娴稍稍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我忘记我是哪里人了。小的时候，我阿娘带着我四处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因为我啊……我体质极为特殊。三岁以后，身体虚弱，动辄晕厥，食不下咽。”
母亲是府上的姨娘，地位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所有人都说她没救，母亲仍旧苦苦地哀求大夫、哀求父亲。那是她的女儿，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
父亲说，她是个赔钱的东西。
“我阿娘就带着我逃了。盘缠花光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了。”
“然后终于有家医馆说，留下来治治看吧。”
然后母亲的身体就垮了。为了自己的药钱，为了三餐的饭钱，她没日没夜地去人府上做工、绣东西换钱。那家医馆给了她们后院的一间狭窄破败的茅屋住。
后来她就死了。她的母亲，死在一个滂沱的雨夜里。
茅屋不遮风、不避雨。母亲死的时候，雨水从屋顶落下来掉在她的脸上，像是满脸的泪水。
那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当天夜里，母亲尸骨未寒之时，自己就被几个黑衣人带走了。
洛袖问：“他们是什么人？南越？”
“你不是听到了吗。是兰月楼。”赵娴轻轻地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入楼之人，手臂上都会被烙上一朵月兰花。”
“这是什么组织？领导者是谁？是为了南越王室服务吗？”
赵娴不理会她一连串的发问，自顾自地继续她的故事。
“我习武的年纪应该比你小吧？五岁……你五岁的时候肯定没有在学武艺。不然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们教我南字南话，又让我学大宣的诗书礼仪。教我学暗杀轻身的功夫，又叫我练大开大合的正统武艺。”
“我那个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在南越唤作‘无常索’。患此症者，虽身体异于常人虚弱，对各种药毒却更敏感……他们大约是看中我这一点。”
“九岁的时候，我来了金陵。”
她去了赵府。
洛袖事先一直疑惑，若赵娴是他人假扮的，赵夫人怎会浑然不知？
然而这一瞬间，一道灵光不知为何在脑内一闪而过。洛袖忽然一个激灵，顿时汗毛直立。
赵夫人死了。死在赵娴九岁那年。
她不禁失声道：“你！……”
赵娴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她注视着洛袖，直勾勾地，双眼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没错。”她说，“赵夫人是他们杀的。”
兰月楼的人把那个优雅而美丽的女子绑到她的面前来。他们架着中了迷药浑身无力的妇人，踢着她的腿弯迫使她跪下。女人不能言语，睁着那双很大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她恍惚间觉得，女人的眼睛似乎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同样的，也有几分像自己的阿娘。
她想到了阿娘死去的那个晚上。相似的眼神，绝望、混乱、不甘的眼神。
藏着悲悯的眼神。
赵夫人修长的脖颈被套上白绫，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地缓缓施力。她忽然又能发出了声，很模糊，但自己分明听清楚了，赵夫人在唤她的孩子。
“娴儿……娴儿……”
女人明亮双眸中滚下泪来。她的声音哀哀切切，很快又变成了无意义的嘶哑吼叫。再后来她成了一句不会动的尸体，被人抬出去，伪装成病发身亡。
转过身，她看见了那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子。
那是真正的弱柳扶风、娇娇怯怯的小小姐模样。那双眼睛像自己、像赵夫人、像阿娘，盈满了泪水，惊惧、慌张。张着嘴想喊叫想哭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有一瞬间的恻隐。有一瞬间为这个女孩子感到悲伤，为这个从此支离破碎的家感到悲伤。
然后她抽出刀，捅进女孩的腹部。
那是她杀的第一个人。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儿。
“我才九岁啊。”
赵娴这么说的时候，唇边有一道奇怪的弧度。说是笑容实在太过牵强，那其中盈满的除了对自己的讽刺，很难再找出些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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