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真假老姨


黑石礁路上,翠玲忽然微微抬起头来。一辆吉普狠狠刹在了院门前,单听声音便可以想象这辆车一定是飞速驶来的。方若愚满头大汗地闯进屋里,只来得及看翠玲一眼,闷头便搬起了成箱的通用券。翠玲微微一怔,注意到方若愚今日神色的不同寻常,旋即也随之搬运起纸箱来。少顷,所有的通用券都搬上了后备箱,方若愚匆匆跳上了吉普。正要发动汽车时,他忽然顿住了。
翠玲正站在呼啸的大风中,素白色的裙摆在风中起落,清澈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如往常。
方若愚心想自己真是畜牲,直到最后关头才觉得原来有那么多话可以向她倾诉,可又发觉说得再多也没有了意义。
“翠玲,往后我就……”方若愚眼圈泛红,忽然手忙脚乱地掏出了钱包,抓出了一把纸票,愣了愣,干脆将钱包整个塞进了翠玲手里。翠玲连忙拒绝,并非客气而是恐惧,方若愚此刻的神态好似临终托孤,仿佛此行将要一去不回了。
方若愚见翠玲迟迟不愿接过不由急躁起来:“拿着,拿着,快拿着!”
翠玲怔住了。方若愚把钱包塞到翠玲手里,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对不起翠玲,我着急,我得去救飞燕,我害了飞燕,我不能让她出事。”他语无伦次地说道。真是奇怪,越是关键的时刻,他越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情感了。
“我走了翠玲,以后,你要自己保重!”他最后如是说道。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他坐在车上,对翠玲深鞠一躬,发动了汽车。
引擎咆哮着,卷起漫天扬尘。
翠玲像是才醒过来,急追了几步,对着在天边远去的汽车,呢喃不清地费劲吐出两个字:“保重!”
万德福急匆匆地从电车公司里窜了出来。他寻遍了各处,却怎样也找不到万春妮的身影。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万德福甚至萌生了放弃寻找女儿的想法
好在他最后坚持一阵,等来了文工团传来的消息——万春妮随着剧团在稍早之前奔赴了复州卫。万德福心下不由一阵狂喜,感叹运气来了老天也挡不住——复州卫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与此同时,铁道医院内,两名前来换班的警察伫立在麻苏苏的病床前,面面相觑。面前的病床上,麻苏苏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具冰冷的尸体,一具是吴医生的,两具是上一班执勤警察的,脖子上皆带着深深的勒痕。隔壁病房里也有一句同样死法的尸体,却是甄精细的。
“他们连自己人都杀么?”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冷汗悄然滑落。
旅顺口公安局会议室内,李云光脸色大变,猛然拍下了话筒。
“出什么事了?”傅家庄看了过来。
李云光脸色惨白:“麻苏苏跑了!”
傅家庄惊住了。
阵云在复州城上空聚集,海鸟贴着低空来回盘旋。万春妮仰头看着它们,心底无端地升起一阵不安。剧场门前,《白毛女》的巨幅海报徐徐落下,众人来回搬运着木箱。万春妮短暂的失神被袁飞燕的招呼声打断了。她领着邢团长找了上来,邢团长与万春妮握了握手:“春妮,我们文工团迫切需要演员,你要是愿意的话,来团里吧。”
袁飞燕眼睛一亮:“太好了春妮,你来吧!”
万春妮犹豫起来:“我,我还是想开电车。”
一旁的大春着急起来:“你彪啊,当大明星多好,名利双收!”
“你当春妮像你啊,就想着名利双收!”袁飞燕白了他一眼。
“行了,这事儿先让春妮想一想。”邢团长挥了挥手,“不过,春妮,今天真得麻烦你,帮忙客串一个地主婆。”
万春妮一怔:“地主婆不是金青大姐吗?”
大春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她是国民党特务,被枪毙啦!”
万春妮大惊,袁飞燕脸上闪过一丝不安。
吉普在广袤的黑色平原上疾驰。远空的乌云一点点向着大地垂落下来,似是要和黑色的大地融为一体。天地交汇之处,紫色的电光一闪即逝。
麻苏苏听着头顶的滚滚雷鸣,悠悠叹了叹气:“我是断断想不到呀,你这位和高大霞出生入死的战友,居然会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大姨。”
“风过有声,水去留痕。所谓的无影无踪,只不过是因为我在大连藏得深点,演得真些罢了,说白了,潜伏就是演戏,就看谁把‘像’演成了‘真’。”万德福低声说道,目光却有些游离。
“我麻苏苏也算是个老演员了,可我还真没看出你的马脚来。”麻苏苏低声赞叹。
万德福看了她一眼:“那只能说你还没修炼成精,如果成精的话,你应该猜出个八九。”
“你是说,你也露过蛛丝马迹?”
万德福点上了一支烟,幽幽说道:“你刚到大连时,方若愚唯恐暴露,一心要除掉高大霞吧?”
“有这个事。”麻苏苏点头,“当时你传给我的命令,是要和自己的敌人交朋友。”她忽地笑了笑,“我现在明白了,其实,你不让杀高大霞,是因为你想借和高大霞是放火团战友的关系,在共产党那里站住脚,高大霞自然就成了你的证明人。”
万德福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共产党接收了警察署,我才能顺利进入他们的公安局。”
“你进入公安局之后,方若愚就成了多余的棋子,所以你让他去了物资公司。”
“方若愚不是多余的棋子。”万德福在乌云下吞云吐雾,“他在公安局被高大霞、傅家庄、高守平盯死了,难有作为,公安局有我已经足矣,让方若愚去物资公司也是为了人尽其才。只可惜,方若愚没有领会我的意图,我才借着高大霞被冤枉的事,痛打了他一顿。”
麻苏苏一怔,脸上旋即现出了几分钦佩的神色:“这一打,既把方若愚打到了物资公司,又加深了你和高大霞的战友情,还是大姨棋高一着啊。”
“一个特工优秀不优秀,要看他能不能拿捏准时机。”万德福瞟了麻苏苏一眼,“你虽然是潜伏战线的老同志,但拿捏火候,还是欠缺。
“想来还是大姨有城府,运筹帷握,决胜千里。”
“运筹帷幄倒是挂了个边,可要说决胜千里,”万德福缓缓吐出一卷烟尘,眼底忽地现出几分落魄,“偌大个中国,原本都叫党国,可现在,只剩下西南一隅,即便这一隅,共党都不会让党国偏安。”
麻苏苏急忙道:“党国是败了,但是你大姨在大连并没有败。别的不说,就凭你能在共产党的眼皮子底下安全潜伏这么久,就是对他们的最好讽刺!更何况,他们还把你当成了出生入死的同志!”
“要说隐蔽这么好,还得感谢我那位战友高大霞同志。”万德福意味深长地叹道。
“对了,你到牡丹江外调高大霞的时候,离开大连可有小一年的时间,这期间你的指令,也没有断过,那是怎么做到的?”
万德福低声笑了笑:“我到过牡丹江不假,不过,除了去把高大霞说的那个能证明她清白的赵志明杀了,再没有干别的事,就直接悄悄回来了,隐蔽在星海公园的一幢老房子里。有一回,还差点撞上高大霞。
他说的是刘曼丽和杨欢被撞破恋情的那一天,失魂落魄的高大霞独自伫立的河边,在人群中偶然看见了一闪而过的万德福。只是那时的高大霞大概认为那不过是自己太过思念万德福而产生的幻觉罢了。
“那段时间,大连的共产党刚接收了公安局,他们的工作千头万绪,而这也正是我们浑水摸鱼给他们上眼药的好时候,我怎么可能一直呆在牡丹江,抛下大连不管哪。”
麻苏苏满是敬佩地看着他:“对党国,你可真是一片赤诚之心,可是迟迟不归,也很容易引起共产党的怀疑。”
“我出去的时候,正赶上国共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我编了个理由,说走到开原的时候,被咱们国军最精锐的第9兵团司令廖耀湘的新六军抓了壮丁,这一抓,就是几个月。”
“这个理由是倒是能说得过去。”麻苏苏耸了耸肩。
“拖了快小一年,不能再拖了,我这才在出来露了面。”万德福把住了方向盘,吉普在乡间小道疾驰起来。
“你消失了那么久,高大霞可是度日如年呀。”麻苏苏悠悠说道。
万德福是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说起来,那也是个可怜之人,被冤枉成了那个样子,都不受共产党的待见了,还是死心踏地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信仰卖命,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她。”
“这不算是佩服,不过是惺惺相惜而已。”麻苏苏瞥了万德福一眼,“你我二人不同样为了自己的信仰视死如归嘛。”
这话让万德福沉默了好一会。风中飘起了几点细密的雨丝,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击在身上,荡开了一丝凉意。
“在我们党内,像你我这样对党国如此忠贞的人又有多少?凤毛麟角而已。”他幽幽叹气,“可放眼共产党,高大霞比比皆是。我们的太多同志不光忘了总理遗训,更忘了自己的入党誓言,堕落腐化得既无赤胆,也无忠心,这才导致党国命若悬丝。”
麻苏苏按住了万德福的肩膀:“只要一息尚存,党国还有希望!”
“党国想起死回生,就得在我们党内培养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个高大霞。”万德福失神地望着风雨飘摇的前路,“可力挽狂澜现在的局势,难啊。”
“砰”一声闷响,傅家庄一拳砸在桌面上,满脸焦虑:“没有人接应,麻苏苏跑不了!”
李云光脸色也有些难看:“能把看护的公安干警都给杀害了,这个人,一定是熟人,是潜伏在公安局里的内鬼!”
“这个人,应该就是大姨。”傅家庄轻声说,心底剧烈颤了颤。此刻那个神秘莫测的老姨一定正带着麻苏苏前往与虎头的会面处,高大霞正处在巨大的危险当中。
“麻苏苏这个真老姨一跑,李逵和李鬼就有可能在虎头那里碰面,如此一来,高大霞这个假老姨可就危险了。”李云光沉声说道。
傅家庄又狠狠捶向了桌面:“一定不能让麻苏苏见到虎头!”
房门猛然被推开,高守平闯进来:“化验结果出来了!”
傅家庄眼睛一亮,立即接过了报告单:“化验报告上说,特务鞋上沾的泥土盐分极高,根据含盐量的数值来看,初步断定泥土应该来自复州湾的驼骆山一带。”
“复州湾?”李云光皱了皱眉,“区区一个复州,应该不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一定有什么原因。”傅家庄沉吟。
“今天晚上7点50,复州湾剧场有一场演出。”高守平忽然说道,“大连文工团在那演《白毛女》。”
“敌人又要制造爆炸案?”李云光一怔,“那高大霞一定会在那里。”
“制造一起爆炸案跑那么远,应该也不太可能。”李云光感到一阵头疼。
傅家庄急切地说道:“不管怎样,复州湾今晚都不会平静!”
李云光点头:“我马上联系复州湾公安局,让他们把剧场的安全工作做到位!咱们马上过去!”
吉普穿过了旷野,灰色的地平线上,复州城的轮廓渐渐浮现。
“折腾了这么些年,大连还是在共产党手里,窝囊呀。”麻苏苏无不遗憾地感叹。
万德福无奈道:“夺城最好的时机,是苏联人刚来的时候,可惜我们没抓住机会。”
“是呀,要是利用好那个石田元三,就能把大连街搅个稀烂,让苏联人对高大霞和傅家庄他们失去信心,可惜石田元三反了水,我们搬起石头反倒砸了自己的脚。”麻苏苏忽然坐直了身子,“对了,这个事我还一直纳闷,石田元三明明跑到了苏军司令部门口,怎么突然就被人给毙了?二姨说她也没动手呀。”
万德福森然一笑:“是我干的。”
麻苏苏不由肃然起敬:“您这可真叫力挽狂澜呀!”
“螳臂挡车,屁用不顶。”万德福叹气,“再过几天,共产党就要成立他们的人民共和国了。”
麻苏苏也长出一口气:“我们曾经的一手好牌,怎么就会打了个稀碎?”
“也不能太过悲观。”万德福打起精神,“委座已到西南,正在重整队伍,收拾旧河山指日可待。今晚,我们就先给委座献上一份大礼!”
吉普车在马路上颠簸,大连城在身后远远甩开,已然消失不见了。万德福透过后视镜朝后张望了一眼,脸上忽然浮现出了几分感伤:“这次一走,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麻苏苏看向车外,眼睛里满是眷恋。
“‘九一八’事变之后,我就潜伏在这座城市,和鬼子斗,和共产党斗,想不到,打跑了小日本,却败在了自己人手里。”万德福轻声说。
麻苏苏默默收回目光,神色再次变得冰冷如铁:“现在还不到说败的时候。”
万德福一怔,旋即也渐渐收敛了神色:“对,我们没有败,我们还有‘龙兵过’。这是给共产党的一记重拳,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麻苏苏忍不住好奇:“‘龙兵过’到底是什么行动?
万德福把住方向盘,嘴角勾起了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
宏大的棋局已然徐徐展开,各方棋子正从四面八方朝着既定的战场——复州城汇去。
傅家庄一行人正忧心忡忡地驱车赶来,祈祷着自己一定要比麻苏苏的脚步快上一分,一刻也不能迟滞。如若不然,今夜之后,世上便也不会再有高大霞这个人了。
方若愚加快了车速,后备箱的通用券在颠簸的道路上来回晃动。他有着不得不飞速赶去的理由,女儿是他活在着世上的唯一希望,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她。
各方人马即将在复州城齐聚,在渐次阴沉的天色中,在怒号的狂风中,每个人都在彷徨或窃喜中等待,等待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时刻降临。而那一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滚滚雷鸣下,虎头带着一队人马穿过杂草丛生的小道。两个人抬着担架,上面躺着昏迷不醒的高大霞。不知行进了多久,远处传来奔腾的流水声。前方杂草疯长,几乎遮蔽了道路。有人上前奋力拨开了杂草,阴冷的风从草丛后灌出,一个幽深的山洞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复州湾剧场门前,彩色的流光在夜幕下依次亮起。成群的观众在大门前排起了长队,持枪荷弹的公安人员在门前来回巡视。
方若愚的吉普车驶来,一眼便看见大门前醒目的《白毛女》海报。他寻了一块僻静处停车,伫立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四下打量着。不远处,一名年轻人从人群中闪身而出,径直迎上前来:“是方若愚方先生吧?”
方若愚吃惊:“你是?”
“大姨让我来接你。”年轻人神秘一笑,“跟我来。”
方若愚默默凝望着海报上的袁飞燕,拉开了车门。
“去哪儿?”方若愚把着方向盘。
“后院。”年轻人坐在副驾驶。
方若愚发动了汽车:“文工团的人来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
“没出事吧?”
“出什么事?”年轻人疑惑地看着他。
“我就问问,问问。”方若愚干咳了两声,“能正常演出吧?”
“当然正常演了,要不然,我们怎么‘龙兵过’?”
“什么‘龙兵过’?”方若愚怔住了。
年轻人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到时候就知道了。”
方若愚心底的忧虑越来越浓。“龙兵过”这个名字听来就不像是什么小动静的事,必然不是运送几箱小小的通用券这样简单。不过这一切很快就和方若愚没有关系了。年轻人指引着方若愚停在一处仓库门前后,方若愚匆匆跳下了车,向着夜幕下灯火通明的剧院张望了一眼,反手将车钥匙甩给了年轻人:“交给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向着黑暗中疾步奔去了。
剧院门前,观众已然入场完毕。四下空空荡荡,不见行人。方若愚从夜色中狂奔而来,被公安战士拦在了门外。
“让我进去吧,同志,我是喜儿他爸!”方若愚焦急地喊道。
“喜儿他爸是杨白劳,请你不要在这里捣乱。”战士皱了皱眉。
方若愚连忙改口:“我是演喜儿的演员她爸。”
战士低头看了看方若愚递来的证件:“你姓方,她姓袁,”说着便摇了摇头,“请你离开,不要影响我们。”
“哎呀,我一时跟你说不明白!大春!”
一旁路过的大春愣了愣:“方先生,你怎么来了?”
“快给我说一下,人家不让我进。”
大春走上前来:“这是演喜儿的袁飞燕同志的父亲,让他进来吧。”
战士听罢,这才放行。方若愚匆匆走进剧院:“飞燕没事吧?”
大春刚要解释,远处传来一声大喊:“大春快点,马上候场啦!”
大春拍了拍方若愚,风风火火地跑远了。方若愚迷失在了人来人往的剧场里,随着人潮拥了进去。
阴冷的大风自洞穴深处吹来,摇晃着墙壁上的松油灯。四下一片昏暗,空气中满是潮湿与霉烂的臭味。洞厅里人声嘈杂,人影幢幢。虎头挎着双腿稳坐在洞穴最高处,大口饮酒。底下一名矮小精壮的悍匪端着酒瓶子凑了上来:“汪团长,通用券什么时候发呀?”
这话引燃了一众土匪的话匣子:“对呀汪团长,你不是说一回来就发通用券吗?”“汪团长,你不会骗我们吧?”
“大家再等等,老姨带来的印章你们不都见到了吗?通用券马上就到!”虎头不耐烦地挥手。
黑暗中,高大霞悠悠转醒,只感到头痛欲裂。她起身环视着溶洞大厅,满脸茫然。
“汪团长。”高大霞整理了衣襟,缓步穿过了一众土匪。这些杀人如麻的悍匪居然莫名屈从于高大霞不怒自威的气势,纷纷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
“哟,老姨醒了?”虎头咧嘴一笑,“这一觉睡的,可够长的。”
“这是哪儿?”高大霞面带愠色。
“复州湾。”虎头道。
“复州湾?”高大霞一怔,“不是在旅顺吗?我怎么一觉睡到这里来了?”
虎头与一众悍匪对视了一眼,邪邪坏笑起来:“因为这里要‘龙兵过’。”
正说着,他猛然从位置上站起身,向着石尖林立的穹顶高举酒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东风一到,‘轰’的一声……”话音未落,虎头得意地大笑起来。
一片哄堂大笑中,高大霞不动声色地问道:“印章都已经在你手里了,汪团长还要等什么东风?”
“老姨别急。”虎头缓缓来到高大霞面前,“一会儿通用券来了,印章一盖,钱一分,兄弟们就有劲头了。”
高大霞仰头望着虎头:“你越说我越不明白了,东风不就是通用券吗?”
“是什么,老姨很快就知道了。”虎头笑了笑。
高大霞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射出一道冷光:“汪团长,我把印章送来了,你还这么防着我,可不讲究呀!”
“这怨不得我,你在狮子口被人跟踪,我虎头不能不多加点小心。”
“那个人就是渔民,是你自己多疑。”
“他是不是渔民,我虎头分不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送他上西天!”虎头抽出了腰间的手枪,炫耀武力一般朝天挥舞。
高大霞压下了心底的愤怒:“你草菅人命我不管,你给我下蒙汗药我也可以不追究,可你都把我弄到山洞里来了,还对我这个老姨不放心,就是小心眼了,可不像个男人所为!”
虎头淡淡瞥了高大霞一眼:“老姨,你也不用拿话激我,麻烦你再耐着性子等一等,只要‘龙兵过’一成功,咱们就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说了半天,汪团长还是怕我把你们出卖给共产党。”高大霞冷笑,“我即使有那个心,可我人在这里,想说也找不着主儿哪。”
“果然是老姨,我这点心思都让你看出来了。”虎头低声赞叹,“也好,那我就直说吧,今天晚上九点,共产党有一趟火车要从咱们这过去,兄弟们要把这趟火车,送上西天!”
高大霞一怔,不屑地撇了撇嘴:“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炸个火车,还用这么兴师动众,我在大连这几年,带着兄弟们炸过的火车、轮船、仓库,数都数不过来。”
虎头大笑起来:“老姨,你干的那些事,合起来都没有这个事大!”
“汪团长就吹吧。”
“还真不是吹!”虎头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高大霞,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趟火车上拉的,可是共产党在北京举行建国庆典时要放的礼炮和烟花!”
高大霞心底猛然一颤,险些没能站稳身子。
虎头惊异于高大霞激烈的反应,低声笑了笑:“看来,兄弟我这回干的事,吓着老姨了!”
剧院内,人声鼎沸。众演员在对着镜子整理服装。大春一路穿过了化妆的演员们,来到了袁飞燕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袁飞燕脸色一变,迟疑了片刻,疾步出去。
“飞燕,你去哪?”邢团长大喊。
“我马上回来!”袁飞燕头也不回。
剧院大厅里,方若愚四下环视,寻觅着袁飞燕的身影。人群中忽然现出一个女孩的背影,穿着花花绿绿的演出服,方若愚连忙挣开人群追了上去。在按住女孩肩膀的瞬间,方若愚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
不过好在也没有偏得太远,因为面前的女孩,正是换上了地主婆扮相的万春妮。
“方先生,你怎么来了?”万春妮愣了愣。
“飞燕在吗?”方若愚急切地问
“我们都在找她哪。”万春妮茫然地四下扫视着,“刚才还在。”
此时此刻,剧院外的仓库里,与方若愚接头的那名小特务正费劲地搬着箱子。他自诩为党国精英,是能奋战在最危险的战斗一线的无畏勇士,可眼下却像个给地主家干活的短工。仓库门忽然敞开,小特务以为是方若愚回来了,擦了擦汗,正要向他抱怨,却忽地怔住了。
进来的居然是袁飞燕
“你好,这个汽车,谁开来的?”袁飞燕指着仓库内停放的吉普。
“你是谁?”小特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袁飞燕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人哪?”
“他,他出去办点事儿。”小特务抓了抓后脑勺,一时之间也看不太清楚来者的路数。
袁飞燕眼角余光看见了车座上零星散落的通用券,默默记下了小特务的模样,转身便要往外走。忽然间,黑暗中升起了一堵高墙,拦住了袁飞燕的去路。袁飞燕惊慌地抬头望去,竟然是万德福。
“万叔?”袁飞燕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万德福走进仓库扫视了一圈:“公安局有任务。”
“你看见春妮了?”袁飞燕问。
“春妮?她在哪?”万德福愣住了。
“在后台呀,她今天上台演戏。”
一旁的小特务茫然地看着二人,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如此自如地在自己面前唠起了家常,这分明应该是一项党国的绝密使命,可看起来今晚好像谁都能来这儿掺和一脚。
“你能把她叫出来吗?”万德福犹豫着问道。
“那不行,一会儿就要上台了。”袁飞燕摇头。
“那你怎么在这?”
袁飞燕回头看了看站在一旁挠头的小特务,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爸……
“你爸怎么了?”
“我爸是特务!”她猛然提高了音调,“他车上,有通用券。”一指那个年轻人,“他也是国民党特务!万叔,快抓住他!”
小特务茫然地眨着眼睛,像是愣住了。
并没有人上前来逮捕他,反倒是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袁飞燕,此刻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万德福猛然捂住了袁飞燕的嘴,将她牢牢控制住,旋即朝小特务喊道:“我是大姨,快把通用券弄走!”
袁飞燕惊住了。
“怎么了?”仓库外传来麻苏苏的声音,一见被束缚在万德福手里的袁飞燕,也愣住了。
就在外面的形势越发紧张起来的时刻,溶洞大厅内的气氛居然莫名欢快起来。虎头热情地为高大霞斟酒,举杯相视一笑:“来,老姨,走一个。”
高大霞豪迈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角余光看向腕表,时针缓缓指向了七时二十分。高大霞焦急起来。
远远一个土匪跑来,声音跑在了人前头:“团长,炸弹来了!”
话音刚落,几个壮硕的土匪搬着木箱子走进来,后头还跟着胡子拉碴的瘦高个。高大霞不经意间向他看去,忽然怔住了。
居然是刘有为。
“轻点放,轻点。”刘有为吆喝着,大大咧咧地走进溶洞来,一抬头,看到坐在虎头对面的高大霞,也呆愣住了。
热闹的空气微微变得安静了一些,虎头左右打量着二人,眼神里流露着一丝狐疑:“怎么,二位还是老熟人哪?”
刘有为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然是老熟人了。”高大霞笑脸盈盈地接过话来,“我开洋行的时候,有为可是我的常客,只不过,他那时还把我当成麻掌柜,不过,他和大令的事,倒是我一手牵的红线,有为啊,你可还欠着我半拉猪头哪。”说着,她展颜一笑,轻轻拂了左边的头发,露出了一支翠绿色的耳坠。
刘有为眼睛一亮:“姐。”
“行,叫声姐就有了,我这当姐的就不挑你。”高大霞默默放下了头发,“对了,大令怀孕几个月了?早就显怀了吧?”
“嗯。”刘有为心事重重地点头。
“好好,这都当爸的人了。”高大霞展颜一笑,“有为可是相当了不起,他在建新公司的时候,可是立了大功。要不是被共产党发现了,他留在建新公司,可就是我们的一颗重型炮弹。”
虎头瞥了高大霞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刘有为:“这半天,光听老姨说了,刘有为,你也说说老姨吧。”
刘有为周身微微颤了颤,目光与高大霞对视,又触电般地躲开了:“老姨对我很关照。”
“那你还光愣着?不赶紧敬我一杯酒!”高大霞一拍酒杯。
刘有为连忙提着酒瓶走上前来,高大霞豪放地指向虎头:“先给汪团长倒。”
刘有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面前的高大霞全然不见了寻常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十足的匪气,好像天然就是这样的人。
刘有为转身为虎头倒酒,给三人依次斟满了酒杯后,又叮叮当当地碰在了一起。听着耳边高大霞豪放的笑声,刘有为忽然生出了一丝恍如隔世的错觉。
“汪团长,通用券怎么还不来?”底下又土匪不满地大喊。
一众土匪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汪团长,没有通用券,我们兄弟可没法干活!”
“汪团长,再不发钱我们可走人啦!”
虎头无奈地拍了拍巴掌:“各位兄弟,再等等,今天晚上,一定让大家拿到通用券!”
复州湾剧院内,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上演了。邢团长发现自己又在演出前弄丢了自己的台柱子,找遍了各处都不见踪影。他在心底暗暗起誓,下回演出一定要把袁飞燕牢牢捆在自己面前,一步也不能远离。
正是急得焦头烂额时,四散出去寻找袁飞燕的众人垂头丧气地聚了过来。邢团长的目光依次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人群后的万春妮脸上,看的万春妮心底没来由地发颤。打量了片刻,邢团长干脆几步上前,一把扯下了贴在万春妮脸上的那颗地主婆大痣,痛得万春妮“哎哟”叫了一声。
剧院外的仓库内,炸雷照亮了夜空。在小特务的帮助下,万德福、麻苏苏把袁飞燕塞进了方若愚的汽车后备箱。他们并没有伤害袁飞燕,只是牢牢捆上了她,并塞住了她的嘴,让她暂时不会向其他人暴露这里的位置。布置完一切后,万德福转头望向了小特务:“暗道在哪?
“后面。”小特务激动地站直了身子。
后备箱里,袁飞燕听着外边的动静,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哀鸣。
三人来到一片杂草丛前,合力搬开了零零散散的杂物,在墙根下找到了一处小洞。
大风卷地着杂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万德福朝洞里张望了一眼,隧道漆黑潮湿,延伸向不知远方的黑暗。
“你和老姨去见虎头,让他们来搬通用券!”万德福命令道。
“我先搬点去吧,洞里的兄弟们等着哪。”小特务急的抓耳挠腮。
“行。”万德福挥了挥手。
麻苏苏看着万德福:“你怎么办?”
“我盯着这边,别让共产党过去坏你们的好事!”
麻苏苏点了点头。小特务猴急地搬起两个箱子,连蹦带跳地钻进了洞里。
隧洞深处,土匪们正怒容满面地围住了虎头,酒会转眼有演变为内讧的趋。
“老大,不发钱,你让兄弟们哪来的力气拼命?”
“就是,我们可是为钱来的,只有钱才能壮胆!”
虎头亮着手里的印章:“兄弟们,印章在这,你们还怕什么?”
“光有印章顶个屁用,总不能盖在白纸上吧?”
“通用券,我们要通用券!”
一片混乱中,高大霞一把拽过了刘有为,掐着他的耳朵骂道:“你真好样的,给国民党特务造炸弹!”
刘有为疼得龇牙咧嘴:“姐,我一时糊涂,上了贼船,我对不起你。”
高大霞一把甩开了刘有为,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刘有为又急切地窜到了高大霞面前:“姐,你快说,大令和孩子怎么样了?”
“大令没事,在公安哪!”高大霞白了他一眼,“只要你戴罪立功,就能救你和大令,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立功,一定立功!”刘有为急忙立誓。他原本就对虎头毫无忠诚可言,何况现在虎头也没法拿大令来威胁他了。
“你快想办法出去,把特务要炸火车的事报告给公安局!”高大霞低声嘱咐。
“这能救大令吗?”
“你还废话!”
刘有为连忙点头,趁四下无人注意,快步走开了。不远处,土匪们的争吵仍在继续,高大霞看了看时间,八点的钟声很快要敲响了。
万春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大红袄子,披着雪白的假发,俨然是一副喜儿的打扮。可看了这么久的《白毛女》,万春妮几乎认准了,袁飞燕才是真正能将喜儿演活的人,可现在乍一下换成了自己,万春妮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不行,我演不了。”万春妮要脱下外套。
“救场如救火,春妮,你行的!”邢团长焦急地按住了万春妮,“我知道你跟飞燕唱过喜儿,她说你唱得好,不比她逊色,你就上场吧,我们会托着你。”
在邢团长急切而火热的目光注视下,万春妮脸上的惊恐之色越来越浓了。
方若愚在人群中没头苍蝇一般窜了许久了,面前无数人影闪过,却没有一张脸是袁飞燕。这个世界好像堆满了人,剧院里满是人,剧院外也满是人,海潮一般的人群来来往往,可是他们都不是袁飞燕。
袁飞燕只有一个,可方若愚把她弄丢了。
剧场里忽然传来开演的铃声,侧幕传来了报幕员饱含深情地介绍:“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下面,请欣赏由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的歌剧《白毛女》,演出单位,东北青年文工团二团!”
方若愚一下怔住了。
舞台灯光打开,红色大幕徐徐拉开。方若愚正从侧门冲进了剧场,急切地看向舞台,只见穿着花衣的“喜儿”捧着面盆出场,伫立在舞台中央,朝着观众环视了一眼,轻声唱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爸出门去躲账整七那个天,三十那个晚上还没回还!”
方若愚脸上的惊喜渐渐褪去,眼底现出了几分诧异。
舞台上的“喜儿”,正是万春妮。
文工团一众演员躲在侧幕,紧张地听着万春妮的开嗓,直到第一个唱段有惊无险地拿下之后,众人才微微松了口气。
“还行。”杨白劳点了点头。
“该你上了。”邢团长一脚把把杨白劳踹上了舞台。
“我担心她后面拿不下来呀!”大春挠了挠后脑勺。
“顶一阵儿是一阵儿!”邢团长又一脚踹向大春,“快去给我找袁飞燕!”
此时的隧洞里,小特务“噗通”一声扔下了箱子,停在原地喘着粗气。自己那点小身板委实不适合干这样的粗活。麻苏苏回身看着他,小特务气喘吁吁地挥了挥手:“老姨,你先走吧,顺着左边的暗道,一直走就行。”
“好,辛苦了小兄弟,回头我让大姨嘉奖你。”
“谢谢老姨。”小特务擦了擦汗。
溶洞大厅内,众人的争吵渐趋白热化,有人从角落里抄起了木棒铁锹,只等着一言不合将它砸在什么人的脑袋顶上。嘈杂的人群中,虎头再没了早些时候的锐气,陪着笑脸作辑道:“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听我说一句,我虎头用项上人头担保,钱一到,我双倍奉上!”
“拉倒吧,没有钱,说什么都是扯犊子!”有人大喊,人群立即附和起来。
“我虎头说话算数!”虎头大力拍着胸膛,“炸完火车,除了给钱,人人官升一级!”
“钱不到,你这还是扯犊子!”
“对,咱不跟他扯!”
“不给钱让白干活就是耍流氓!”
一众悍匪又七嘴八舌争吵起来。高大霞紧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心底不由窃笑不已。待到刘有为出去报了信,这一山洞争吵不休的土匪很快便会尝到一锅端的滋味。
黑暗中,刘有为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前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刘有为忙关了手电,闪身躲在一块石头后边。脚步声渐近,手电光渐亮,刘有为盯着前方,跑来的竟然是气喘吁吁的麻苏苏。
刘有为心下大惊,麻苏苏的心狠手辣他是有所耳闻的。这个可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姨,一会若是和洞里的冒牌老姨相遇,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刘有为想也不敢想。
“大霞姐,自求多福吧。”刘有为叹了叹气,转头朝洞口奔去了。
“弟兄们,弟兄们!”虎头大声喝止了众人的争吵,“我跟你们一样,也迫切希望拿到通用券,现在钱没到,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我相信,只要我们把共产党的火车炸了,党国一定不会亏待我们!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一定会彪柄千古!”
“汪团长!”高大霞一声断喝,慢悠悠地来到众人面前,“都这时候了,咱们就不要再喊口号了,谁要再信什么彪柄千古的无能话,那才是真彪!”
虎头一下噎住了:“你……”
“我老姨就爱说真话。”高大霞朗声喝道,“印章我费劲八力带来了,大姨却不给咱们通用券,这不光是戏弄我,还把弟兄们都耍了,是不是呀!”
“是呀,老姨说得对,大姨做事不讲究,咱们能怎么办?”虎头抓了抓后脑勺,“弟兄们,再等等,再等等!”
“大姨就是耍我们!”土匪们渐渐反应过来。
“我这个人,从来向理不向人!”高大霞咧嘴一笑,“汪团长,大伙舍家撇业、提心吊胆大老远跑到这里图什么呀,不就是多分点钱嘛,大姨钱不拿来,这活儿咱们还有法干吗?”
“对,不见钱我们不干活!”
“大姨这是言而无信!”
“没钱我们就走人!”
虎头脸色一板,猛然掏出枪来:“谁都敢说走人,我虎头可翻脸不认人了!”掏出枪来。
“汪团长,你这是干什么?”高大霞扬了扬眉毛,“这件事是大姨做的不地道,你怎么还埋怨上弟兄们了?弟兄们,他就是想拿咱们的性命,为他自己在蒋委员长那里加官进爵!”
众土匪齐声附和起来:“老姨说得对!”“老姨公道!”
“老姨,你这是收买人心!挑拨是非!”虎头一对大眼瞪得溜圆,提着枪口对准了高大霞。
高大霞迎着虎头的枪口,面无惧色:“虎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一个女人豁上性命大老远给你来送印章,可不知道大姨没给你通用券,哄骗弟兄们干活吧?我现在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你就这么诬陷我?好,这事我不管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吧!”说着,转头便要走。
“你站住!”虎头晃悠着手枪,冷冷地解开了保险,“我看你是要去给共产党报信!”
众土匪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了高大霞。
高大霞立住脚步,冷笑着回过身来:“行啊虎头,刚才你还不过是诬陷我几句,这一会儿就变成栽赃啦!我看你才是共产党派来的内鬼,把大伙骗到这里,就是要把大家一锅端!”
众土匪的目光又转向了虎头,眼底现出了深深的狐疑。少顷,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拿住虎头”,一票悍匪一道扑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扣下了虎头的配枪,将他五花大绑。
“老姨,你这是妖言惑众!破坏党国的大计!”虎头惊恐地大吼。想来自己今天委实是大意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居然如此善于蛊惑人心。
“你这一套作派,根本不像是党国的老姨!你才是共党!”虎头竭力挣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有如一阵冷风,席卷了整个大厅。四下微微安静了一些,高大霞随着众人循声看去,猛然惊住了。
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来者的面庞,竟然是麻苏苏。
“虎头,你说的没错。”麻苏苏缓缓步入大厅,冷冷地盯视着面前的高大霞,“她就是共党!”
高大霞感到心脏被人攥紧了,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虎头从土匪们手中挣脱开来,仰头瞪着麻苏苏:“你又是谁?”
“老姨!”麻苏苏朗声高喝。
这回换众人一起愣住了。
溶洞内,小特务歇够了,扛起箱子吃力地走来。黑暗中,刘有为远远看见了小特务手中的手电光亮,连忙侧身躲在了阴影下。
小特务晃晃悠悠地抱着箱子走来,忽然感到面前掠过了一道黑影。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块鹅卵石便迎着他的门面砸了下来。
高大霞和麻苏苏四目紧盯,众人将高大霞和麻苏苏围在中央,左右凝视着二人,脸上满是茫然之色。
“你胆子确实不小,还真的来了!”麻苏苏冷笑道。
“这是我们的地盘,我老姨有什么不敢来的?”高大霞趾高气昂地看着她,将傅家庄灌输的“气势压倒”精神贯彻到底,“倒是你这个高大霞,居然胆大包天,冒名顶替到我头上了,来人,把她抓起来!”
土匪们犹豫着要上前,麻苏苏忽然断喝一声:“谁敢!”
一圈精壮汉子在麻苏苏的呵斥下竟然一动也不敢动了。一直被绑着的虎头忽然大叫起来:“把我放开!”
土匪们不知所措地互相对视,高大霞借机卖了个顺水人情:“放开汪团长,刚才我们不过是话赶话,汪团长还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土匪们呆愣着没敢挪窝,高大霞干脆亲自上前解开了虎头身上的绳扣。虎头活动着肩膀,狐疑地看着高大霞。高大霞大力拍了拍虎头的肩膀,露出一个豪迈的大笑:“误会,刚才是误会,汪团长别见怪。”
“别以为你放了我,我就相信你!”虎头惊疑不定地后退了一步。
“对,不能相信她,她就是共产党!”麻苏苏大喊起来。
虎头不耐烦地提枪对准了麻苏苏:“你闭嘴!”
麻苏苏像是被刺了一下:“我才是真正的老姨!”
“你是假的!”高大霞喊道。
“你是假的!”麻苏苏针锋相对。
“别他娘争啦!”虎头捂着太阳穴,听得头痛欲裂,“你说你是老姨,她说她是老姨。你们两个,有一个必定是李鬼,有一个必定是李逵,到底谁是李逵谁是李鬼?总得有个让我信服的理由吧?”
“这还用说?我要是假的,我能带着印章到狮子口找你汪团长吗?”高大霞向前踏了一步。
“印章是我从苏军警备司令部偷来的!”麻苏苏怒不可遏地大吼。
“你偷的?”高大霞冷笑,“你偷的怎么就跑到我手里来了?”
麻苏苏一时语塞:“你,你从我家里给偷走了!”
高大霞的神色变得越发从容:“从你家里偷走了?好,我偷走了准时准点去了狮子口,你怎么没去?”
“我,我受伤了,所以来晚了。”
“来晚了?你是来晚了吗?”高大霞抓住了麻苏苏瞬间的弱势,发起了猛烈进攻,“这里可是我们要搞‘龙兵过’的地方,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知道‘龙兵过’计划的?”
“大姨告诉我的,大姨跟我一块来的!”麻苏苏怒气冲冲地喊。
“大姨来了?”高大霞一惊,“大姨在哪?”
麻苏苏深深看了高大霞一眼,确认她的茫然并非伪装后,忽地狞笑起来:“大姨一会就到,他可是你高大霞的老朋友!”
高大霞心头微微颤了颤:“我看,你是在拿着大姨当挡箭牌,故意拖时间,想要破坏龙兵过!”
“对,大姨只是操控这次行动,根本不会过来!”虎头猛然反应过来,“你在撒谎!”
麻苏苏慌了:“大姨来了,真来啦!他叫人搬的通用券,马上就送过来啦!”
“别听她废话,绑啦!”高大霞冷声下令。
众土匪按住麻苏苏,正要上绑,麻苏苏忽然福至心灵,仰头发出  一声高喝:“等等,还有一个人,能证明我才是大姨!”
虎头一挥手,示意土匪先别堵麻苏苏的嘴:“谁?”
“刘有为,我把他送到你们这里来的,他在哪,快把他叫出来!”
高大霞听来却不由窃笑:“对对对,刘有为哪?确实应该把他找来,他一来就真相大白啦!”
众土匪四下打量,不见刘有为。
手电光晃动着,黑暗中传来沉重的喘气声。刘有为跑过了长长的溶洞,终于隐隐看见了出口的光亮。刘有为加快脚步,迎着洞口呼啸的大风,扑入复州城湿冷的夜幕下。
洞口外,正对着剧场仓库。万德福正要弯腰搬箱子,洞口里传出急促的脚步声。万德福下意识地掏枪回身,却见洞口里冲出的是气喘吁吁的刘有为。
万德福连忙收枪。刘有为一见万德福,双眼一亮:“老万,看见你太好了,赶紧,赶紧找解放军,找公安,特务要炸桥!炸火车!”
万德福默默迎上前去:“你别急有为,慢慢说。”
“再慢就来不及啦!”刘有为急得直跳脚,“哎呀我自己找吧,你个瘸子尽耽误事。”
下一刻,刘有为忽然怔住了。万德福侧身拦在刘有为面前,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刘有为愕然地低下头,一柄长长的匕首已然没入了他的小腹,一阵钻心的剧痛紧接着传来。
“我就是炸桥、炸火车的人。”万德福在他耳边轻声说,缓缓拔出了匕首。
腥红的血喷涌而出,刘有为大瞪着一对小眼,轰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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