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深入虎穴


高大霞举起了枪口,双手微微颤抖。准星瞄准之处,人影变得模糊不清了。
狂风怒号,在森然的夜幕下卷起冲天的落叶。汹涌的河水奔流而来,自雄伟的大桥下淌过,大风呼啸着从两岸吹过,大桥伫立在流水与疾风之间,岿然不动。
远处传来了火车悠长的汽笛声,灯火通明的钢铁长龙向着大桥疾驶而来。大桥下,黑色的乱石滩之上,疯长的杂草掩映着巨大的黑色溶洞。高大霞立身于溶洞前,穿堂大风自她身后吹过,数十悍匪与公安战士正在展开厮杀。子弹横飞,烟幕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而引发这一切杀端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高大霞面前。她只消扣下扳机,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却剧烈颤抖起来,握着枪的手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火车自远处呼啸而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那趟火车背负着极为重要的使命,今夜它必须安然无恙地通过大桥,那将是高大霞与大家一同拼死守护的,敲响新时代降临的钟声。
在开枪之前,她还有一点短暂的时间,回忆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二十四小时前,青泥洼街覆盖在柔和的月色下。洋房一如往常,掩映在摇曳的梧桐树下。房间里投射出白色的光晕,照亮了两个人相视的侧脸。
“还是要去?”傅家庄轻声问,满面忧色。从羁押室回来后,傅家庄的神色就没有轻松过。高大霞已然下定了决心,要亲自闯一闯虎穴,摸清敌人所谓“龙兵过”计划的具体细节。可这趟旅程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以虎头的心狠手辣,高大霞断然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高大霞凝视着傅家庄,默默折起了手边的报纸:“你就放心吧,虎头既然没见过麻苏苏,那我去了就是麻苏苏,我说什么是什么。”说着,她举起了酒杯。今夜他们搬出了美酒,就着月色,享受大战前最后的宁静。
傅家庄的酒杯没动,高大霞一饮而尽:“喝了喝了,我都干了。”
傅家庄久久凝视着高大霞,忽然起身,单膝跪地。
“这怎么,喝个酒还跪下干什么?”高大霞愣住了,“起来起来,不愿喝你就不喝,也不用跪下呀。”
傅家庄拉开大衣,从口袋里掏出的,是一个戒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大霞,嫁给我吧!”
高大霞呆住了,险些没能握紧手里的酒杯。
“我,我,我说,你才喝多点呀,怎么就,就迷糊了。”她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傅家庄一动不动:“我没迷糊,大霞,我是认真的,答应我,嫁给我吧!”
“这么大的事,哪能说嫁就嫁。”
傅家庄急了:“怎么,你反悔了?”
“不是,这急三火四的。”
“这可不是急三火四,咱俩的爱情,也算是经过好几次生死考验了,我今天求婚,绝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高大霞沉默下来,脸颊飞起了两团红晕。
傅家庄站起身来,动容地说道:“大霞,咱俩心里都应该清楚,这几年,我对你,你对我,咱们反反复复,可没少相互折磨,也说了那么些言不由衷的鬼话,现在回头想想,很多时候说那些气头话,无非都是因为我们太在意对方,太想让自己走进对方心里了。大霞,往后我不想再那么说话了,要说我就直接告诉你,你高兴的时候我陪着你高兴,你烦恼的时候我来替你分忧解愁,哄你开心!”
高大霞眼圈微微泛红:“我知道,你是怕我这一去……”
傅家庄一把捂住高大霞的嘴:“不会的,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你不会那么狠心。”他举起戒指,“我还要等你回来,戴着戒指,咱们一起去照相馆拍一张漂亮的婚纱照!”
高大霞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我,我想去海边拍。”
“那咱就去海边,对,海边好,海阔天空,海天一色,水光接天,”傅家庄在高大霞耳边说,“大霞,你闭上眼睛想啊,那是一个阳光特别好的午后,波光粼粼的海浪拍打着沙滩,你穿上白色的婚纱,长长的,拖着地,头上戴着亮晶晶的王冠,我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扎着漂亮的领结,你挽着我的胳膊,我轻轻搂着你的腰,海鸥在我们头顶翱翔、鸣叫。”
高大霞露出了一抹微笑,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我看到了,那是两个那么好看的情人儿,那么般配,那么年轻,那么水灵,他们脸上都带着笑,他们心里美得开了花,我现在都想照了。”
傅家庄温柔地擦去了高大霞眼角的泪水:“对呀,等你回来咱们就去照!那这个现在先戴上。”他握起了高大霞的手掌,要为她戴上那枚戒指。
高大霞忽然把它推开了。
傅家庄一怔:“说这么热乎,怎么又不戴了?”
高大霞气冲冲地鼓着腮帮子:“不得跪着戴啊?”
“噗通”一声,傅家庄毫不迟疑地单膝下跪,动情地说道:“大霞,嫁给我!”
高大霞牵住了傅家庄的手:“你可想好了,后悔我可不管。”
傅家庄凝望着高大霞清澈的眼睛:“你,最好,我说的时候来不及思索,而思索之后,还是会这样说,你,最好。这是俄罗斯的大诗人普希金说的话,现在,我感同深受。”
高大霞认真地眨了眨眼睛:“你留过苏,爱吃洋面包,我大字不识几个大字,就爱吃海麻线包子,喝下锅烂疙瘩汤,啃苞米面大饼子,以后咱可怎么过日子呀?”
“不要紧。”傅家庄握紧了高大霞的手,像是担心她会像鸟儿一样忽然飞走了,“你不识字我教你,再说,经过你这些年的调理,我现在更爱吃海麻线包子,喝下锅烂疙瘩汤,啃苞米面大饼子。”
傅家庄话音未落,高大霞已然是潸然泪下。
“大霞,嫁给我吧!”傅家庄眼底也有泪光闪烁。
高大霞含着泪点头,慢慢伸出了手指。
傅家庄颤抖着给高大霞戴上戒指,像是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在如痴如醉的晚风中,聆听着彼此的心跳。
“有件事,今天晚上咱们还要办了。”傅家庄忽然在高大霞耳边说。
“怎么?要跟我入洞房啊?”高大霞一怔,脸颊微微泛红,“要入也得等我完成任务回来入,这个事儿,我不能让步。”
傅家庄郑重地看着她:“大霞,这件事,比咱们俩结婚还重要。”他回过身去,再回来时,手里握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包。
高大霞疑惑:“这是什么?”
傅家庄站直了身子,打开纸包,是一块红布。他拎起红布,一抖,一面鲜红的党旗徐徐展开。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向那儿汇去,党旗映在他们眼底,有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高大霞同志,组织上对你的调查,正式结束了。”傅家庄沉声说道,“鉴于此前因为你的档案材料的缺失,无法确定你的具体入党时间。但是这几年,你的表现,组织都看在眼里,组织认为,你完全具备了一名优秀共产党员的条件。现在,我代表组织,正式批准你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
高大霞久久凝望着党旗,眼角泛起了点点泪光。经历了这一切波折与磨难,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我是傅家庄,愿意做高大霞同志的入党介绍人。”傅家庄举起拳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
高大霞随之高举起拳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
“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
“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
圆月当空,微风轻拂,两个人坚定的声音在晚风中徐徐飘扬,久久回荡。
“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傅家庄挺起了胸膛。
“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高大霞压住了泪光。
夜色渐渐变得深沉,窗外映透了黑色,却也悄然预示着黎明将近。高大霞坐在镜子前,齐肩的短发倾泻而下。傅家庄轻轻梳理着高大霞的发丝,担忧地望着镜子里倒影:“从我们多方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个虎头是个粗人,对这种人,你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他。”
“这我知道,放心吧,我胆大。”高大霞对着镜子一笑。
“光胆大不行,还要心细。”傅家庄神情严肃,“你毕竟是孤身闯虎穴,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都有可能引起敌人的怀疑。要把困难想足了,才能化危险于无形。”
“该想的不该想了,咱俩都想了一宿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高大霞按住了傅家庄的手。
傅家庄轻声叹了叹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是怕你在虎穴里遇到相识的人。”
“你说刘有为?不怕,有大令给我的耳环,刘有为翻不起大浪。”高大霞掀开耳边的碎发,翠绿色耳坠微微摇晃。
傅家庄点了点头:“我思来想去,觉得大姨很可能不在大连,要是在的话,大姨的指令不可能总是通过发电报到大连,然后再让麻苏苏译出来。”
“你担心大姨在虎头那里?”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你担心大姨认识我?”
“我担心大姨认识麻苏苏。”傅家庄皱了皱眉。
高大霞自信地拍了拍胸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高大霞自有应付办法。”
傅家庄默默凝视着她。好像总是这样,这个姑娘似乎从来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永远是一副明媚的笑容。
“再想想,还有什么可能遇到的事情。”傅家庄说。
“想的都头痛了,不想了,我给你唱个穆桂英吧。”高大霞目光炯炯地看着傅家庄。
傅家庄笑了笑:“好。”
高大霞起身,清了清嗓子:“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方若愚从梦中醒来,听见黑暗中隐隐传来了高大霞的高亢清脆的唱腔:“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天候,穆氏桂英!”
方若愚起身伫立在窗前,遥遥望着远方的天色。天际已然微微亮起了一线,却并不透彻。阳光被重重浓云所遮盖,城市掩映在一片铅灰色的云层下。方若愚细细聆听着云层后的滚滚雷声,声音低沉宏大,有如战鼓齐鸣。
镜子前,高大霞换上了一身考究的缎子旗袍,腰间绘制着流云般的图案,自显几分高贵气质。傅家庄为她系着扣子,一颗又一颗,仔细而专注。高大霞看着镜子里的二人,眼前泛起了一阵潮意。她回想起多年前,自牡丹江返回大连的路上,她也是如此盛装打扮。中途到了哈尔滨,还误打误撞地结识了傅家庄这么个欢喜冤家。如今想来又过去了许久了,当初吵吵闹闹的人此刻也变得一言不发,如今再换上一席盛装,等待她的却不再是傅家庄调侃的微笑,而是未知的险途。她竭力抑制着情绪,以免被傅家庄发觉。傅家庄并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嘱咐道:“到了虎头那里,说话要掌握分寸,不知道或者咬不准的事情,坚决不说。”
“嗯。”
“这一去,不知道你能在虎头那里呆几天,昨天晚上你睡着了以后,我去给你准备了点日常用品,香水、雪花膏、发卡、头油什么的。”
“我不用这些东西。”高大霞粲然一笑,鼻头微微发酸。
“你不用,麻苏苏会用。你的身份是开洋行的阔太太,吃的、穿的、用的,都得挑好东西,不能再跟高大霞一样,什么都凑合。”
高大霞怅然地垂下了头。
傅家庄为高大霞整理着衣摆:“那里没有我们的同志,遇到什么问题,都要你自己解决。”
“你要在就好了。”高大霞忽然说。
傅家庄心底微微一颤,抬头凝视着高大霞:“我即使不在,我的心也和你在一起。没关系,不论有什么意外发生,不要着急,不要急着表态,一定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大霞,你已经做过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这一次,只会做的更好!”
高大霞点头。两人再度相拥,逐渐明亮的天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方若愚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心想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他居然又见到了那日夜晚洋房里的白色幽灵。待他再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不是什么幽灵,而是一席白色旗袍的高大霞。傅家庄陪在她旁侧,目光深情。两人的十指紧紧相扣。空气中萦绕着莫名的忧愁。
傅家庄扶着高大霞出来,门前停着一辆出租车,从车上下来的是穿着便装的高守平。看到高大霞,高守平眼睛湿润:“姐,你千万小心!”
“我没事儿。”高大霞打起了精神,“你们的车离我远点儿啊。”
高守平郑重地点头。高大霞最后看了傅家庄一眼,两人目光对视,各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也都融汇在此刻的无言之中了。
高大霞坐上了汽车,汽车缓缓发动。少顷,傅家庄发动了吉普,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头。
洋房的窗帘微微掀开了一线,方若愚从窗边望着两车离去,眼底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目光。
高大霞现在是独身一人了,接下来的险关只有靠她独自面对。此刻,她就是麻苏苏,代号老姨的军统特工,将要在虎视眈眈的狼穴中杀出一条血路。高大霞交叠着双腿,慵懒地坐在车后,俨然一副贵妇模样,叫开车的司机也不敢与之对视。
不远处,傅家庄朝高守平嘱咐道:“到了前面我们走叉路,赶在你姐之前我们先到狮子口,不能让你姐离开我们的视线。”
“是。”高守平加快了车速,吉普车冲向叉路。
透过车窗,高大霞看着吉普车在叉路上疾驰,离自己越来越远。
汽车缓缓停靠在海边栈道上。高大霞推开车门,高跟鞋“哒哒”而来。远处,天地昏沉,海浪拍打礁石,激起浪花无数。浓云与海潮之间,一栋海草屋静静矗立。
数百米外的山丘上,傅家庄蹲伏在乱草之后,举着望远镜瞭望。视线中,高大霞正朝小木屋走去。远处的海潮咆哮着袭来,沙滩上那一抹小小的白色身影像是随时会被大海吞噬。
高大霞推开了屋门。嘎吱一声响,光线涌入了昏暗的小屋。屋子狭小局促,一张长桌横在当间,一左一右立着两名虎背熊腰的保镖,警惕地护卫两侧。中间的雕花大椅上斜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锐利的目光像是能把人刺伤,想必便是名声在外的虎头了。
三人虎视眈眈地盯视着高大霞,相较之下柔柔弱弱的高大霞恍如误入狼群的羔羊。高大霞脸色却全无惧色,拉开一张椅子便大大咧咧地坐下。屁股尚未坐稳,只听虎头冷冷吐出接头暗号:“左青龙,右白虎,龙腾虎跃?”
“前朱雀,后玄武,兴兵起事。”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对答。
虎头沉沉敲了敲桌面:“上茶。”
高大霞淡然一笑:“我喜欢喝绿茶,可惜这个时候喝不到新茶了。”
虎头凶悍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拨云见日,老姨你总算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云开雾散,我也算是见到你虎头的真容了。”高大霞不急不缓地回答。
“鄙人东北行营辽宁先遣军第四独立团团长汪百川,人称‘虎头’。”虎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高大霞,“老姨,我这里万事俱备,只欠你手中的印章了。”
高大霞不紧不慢地吹着茶杯里的热气:“茶都没喝一口,就要印章,汪团长是不是着急了点?”
虎头抓了抓后脑勺:“急是急了点,那老姨就先喝着。”
高大霞冷笑着端起茶杯。刚抿下一口,虎头的手下忽然匆匆闯进门来,对着虎头低声耳语了两句。虎头脸色突变,狠狠一拍桌,桌面上的茶杯随着颤了颤:“给我拉进来!”
高大霞不为所动地品着茶。
傅家庄端着望远镜监视着远处的树林,瞳孔忽然微微收缩。视野里,有人押着一个年轻人朝海草屋走去。傅家庄脱口而出:“小丁?”
高守平一怔:“谁?”
傅家庄脸色苍白:“保护你姐的小丁被抓了。”
小丁被押进了海草屋,脸上挂着血渍。虎头怒容满面地紧盯着高大霞,等着她的说法。高大霞平静喝下一口茶,而后轻轻放下了茶杯:“汪团长,你这是给我演得哪一出呀?”
“这个人是跟着你来的!”虎头面露凶光。
“我就是个打渔的,各位好汉,我上有老下有小,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小丁战战兢兢地求饶。
高大霞慢悠悠地打量着小丁,脸上现出不屑一顾的神色:“看他这身打扮,还真就是个打渔的。”
虎头猛然站起身来,壮硕的身躯近乎顶到了天花板上:“即便是打渔的,也得死!”
“砰”  一声闷响,一支手枪贴着桌面缓缓滑到了高大霞面前。
“汪团长什么意思?”高大霞冷眼着着虎头。
“毙了他!”虎头嘶声说道。
“怎么办?”高守平死死盯着海草屋,却听不出半分动静,不知里面究竟情形如何,“咱们快去救我姐和小丁吧!”
“冷静点,现在去他们只能是更危险。”傅家庄按住高守平,暗暗攥紧了拳头。
高大霞拿起桌上的手枪,面无表情地看向小丁,心下却剧烈颤抖起来。小丁与高大霞的目光交汇,旋即又迅速撇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了我吧,我真是打渔的。”
“兄弟,你今天出门没看皇历,要怨就怨自己吧。”虎头又冷冷地看向高大霞,“我可听说,老姨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高大霞把玩着手里的手枪:“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过,我最痛恨别人逼着我杀人。”
虎头脸色一沉:“今天,你必须杀了他,否则,我不能不怀疑你通共!”
话音未落,所有人举枪,对准了高大霞。
高大霞冷笑,从口袋里摸出印章,丢给了虎头:“汪团长,印章我都给你带来了,你居然还怀疑我!”
虎头接过印章,细细看了看,又递给手下。手下利索地掏出了一张带有印章的通用券和红泥,用印章在通用券上盖了个章,又掏出放大镜比较起来。
高大霞对虎头手下的这一套嗤之以鼻:“汪团长最好看准了,这印章可是货真价实,造不了假的东西。”
手下朝虎头点了点头,虎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连忙起身为高大霞倒茶:“老姨,请多原谅,现在是多事之秋,我虎头不得不多加小心。无论他是共产党的暗探,还是打渔的渔民,你都必须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心安。”
高大霞目光森冷:“要是我不杀呢?”
虎头放下茶杯:“那我就只好把你们两个一起杀了。”
四下的枪口再次对准了高大霞和小丁。
“老姨,我数三个数,你必须开枪。”虎头晃了晃三根手指,“3、2……”
“虎头,我看你这是成心找事!”高大霞怒不可遏地拍桌,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虎头狞笑起来,不紧不慢地减少了一根手指:“老姨,你这是挑战我的耐心呀。”
高大霞额间冒出了冷汗。一旁的小丁默默垂下了头,高大霞一怔,似乎听见小丁发出了隐隐的叹息声。她忽然升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突然间,小丁骤然发难,一头撞向身旁的特务,顺势抽出旁边特务腰间的匕首,反手一刀划开了他的脖颈。紧接着,他又咆哮了一声,向着虎头扑刺而去,目光决然有如赴死冲锋。虎头与手下慌乱之下,朝着小丁连连扣动了板击。
风中传来了隐约的枪声,傅家庄和高守平顿时呆在了原地。
鲜血喷溅在了高大霞脸上。小丁躺倒在血泊中,至死仍毫无惧色,用生命为高大霞敲开了接近虎头的第一道大门。高大霞看着他苍白的面颊。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和姑娘多说两句话都会脸红,可慷慨赴死时却那样毫不犹豫。
高大霞压抑住内心的悲痛与愤怒,擦拭脸上的血水,瞪着虎头:“这回满意了?”
虎头心有余悸地收起了手枪:“老姨,此地不宜久留,你得跟我走。”
高大霞脸色一板:“大姨给我的命令,只是来送印章。”
“别呀,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说,兄弟们还等着老姨出手相助哪!”
高大霞强笑:“我能帮什么忙,汪团长客气了。”
虎头怪笑着搓了搓手:“不瞒老姨你说,前几天,我找大仙卜了一卦,说‘龙兵过’想要旗开得胜,必须得阴阳互补,要有女人参加我们的行动。可惜,我的手下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既然老姨身手不凡,正好可以帮我们把阴阳之事调理妥当。”
“我不能去。”高大霞打开绅包,面露难色。包里只简单地盛着里粉盒、口红和一张折叠的报纸,“女人出门事儿多,我这什么都没带,不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就是请老姨去看一出好戏!”虎头大大咧咧地拽起了高大霞的胳膊,“大戏!”
“出来了!”高守平眼睛一亮,举着望远镜张望。只见木屋大门敞开,几个人簇拥着高大霞出来,又慢慢朝海滩走去了。
“活着,我姐活着!”高守平激动得双手颤抖起来。
傅家庄接过望远镜看去,脸色却是变了又变。看起来高大霞已然将印章交给了他们,可是看虎头的意思,一时半会似乎并不打算放人。
“他们为什么绑了我姐?”高守平急切地问,“是不是暴露了?”
“看样子不像。”傅家庄摇头,“不过,小丁怎么没出来?”
海水起落,一行人行走在翻滚的海浪旁,水珠落在高大霞脖颈上,激起一阵凉意。
忽然间,虎头的手下快走了几步,消失在一片礁石后边。少顷,礁石后荡出了一条灰扑扑的渔船。
“你要带去我去哪儿?”高大霞警惕地盯着渔船。
“进海。”虎头不由分说将高大霞推了上去。
望远镜里,傅家庄可以清晰看见,高大霞被虎头带上了渔船。渔船引擎旋即冒气一阵黑烟,缓缓向着海浪深处驶去。
“快调船吧,我们跟上去。”高守平焦急地喊。
“茫茫大海,无遮无挡,一览无余,如果我们乘船跟踪的话,一定会暴露目标,这样一来,倒把你姐置身于更危险的境地了。”傅家庄眉头紧锁。
高守平一下怔住了:“那怎么办呀?”
傅家庄盯着渔船迟疑了片刻,待渔船缓缓开远后,又小心翼翼地朝着木屋靠了过去。
木屋大门敞开着,两具尸体横在地上,一具是特务的,惊愕地瞪着眼睛;另一具是小丁的,目光平静。
傅家庄沉痛地将白布罩盖住小丁的脸。埋伏在后边的公安小队也赶到了,两名战士抬走了小丁的尸体,另外两人去抬特务的尸体。傅家庄审视着特务,尸体布鞋上干透的一圈白渍引起了他的注意。
太阳高悬在半空,从厚重的阴云之间微微探出了一线。高大霞迎着刀子一般刺人的海风,伫立在船尾,见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高大霞惴惴不安地在船舷边漫步,壮硕的水手们各自忙碌着,并没有人在意她。
远方的海雾后忽然隐隐现出一座灯塔。虎头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递给高大霞一瓶水,“来,老姨,喝口水。”
高大霞慌忙收敛了心神,做出了一副平淡的神色,接过了瓶子,又见虎头对着瓶子在喝,这才迟疑着喝了一口:“前面就是老铁山了,汪团长的部队集结在哪?”
“这是秘密,老姨不该问。”虎头擦了擦嘴。
高大霞冷哼了一声:“不该的事多了,我还不该在汪团长的船上哪。”
虎头神秘地笑了笑:“老姨这么想知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高大霞心底猛然升起一丝警觉,觉得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船身摇晃,高大霞站立不稳,手里的水瓶砸碎在地,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老姨,对不住了。”虎头扶住了高大霞,朝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搜搜她。”
手下接过了高大霞挎着的绅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粉盒和口红,还有一张折叠的报纸。
同一时刻,旅顺口公安局会议室内,傅家庄眉头紧锁,凝视着面前墙上的一份地图挂在墙上。一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立在旁侧,随着傅家庄的目光一同搜寻。
“高大霞是从这里上船的。”傅家庄一指地图上的一处小点,“去的方向应该是老铁山。”
“那我们赶紧派船把老铁山围住吧。”高守平着急道。
傅家庄朝那名干部招了招手:“孙局长,能不能联系一下苏军驻旅顺港海军基地,请他们调拨快船,侦察一下老铁山。”
“好,我马上去联系,你们稍等。”孙局长立即转身走开了。
高大霞斜躺在甲板上,无意识地咳嗽了两声。闷雷自渔船头顶缓缓游走,海天之间一片阴沉。水手们围坐在挡雨棚下,就着小酒啃着螃蟹。渔船在海面上划出长长的尾迹,老铁山的灯塔在渔船身后,被他们甩得越来越远。
他们此行从来就不是去往老铁山。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高守平焦急地看手表,傅家庄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重重阴云,心底像是被一只大手提了起来。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傅家庄循声回头,闯进来的居然是李云光。
“李副政委,你怎么来了?”
李云光摘下宽檐帽:“我是来执行1号任务。”
“1号任务?”傅家庄一愣。
“是,新中国就要在北京成立了,中央经过和苏联方面磋商,开国庆典需要的礼炮和焰火,由苏联援助,会先用军舰运到旅顺口军港,周恩来同志责成铁道部负责运输,滕代远同志已经签署命令,要求‘保证安全,万无一失,中间站不要停留,直运北京’。中央电令我们,配合苏方完成这次礼炮和焰火的移交和运输任务。”
高守平听来不由一阵兴奋,他们正在见证一个历史时刻的诞生:“这个任务太光荣啦!”
李云光严肃地摇了摇头:“光荣的任务都艰巨,风险也很大呀。”
傅家庄注意到李云光的语气里另有所指:“怎么了?”
“这批物资到达旅顺口之后,国民党特务曾想破坏,好在被我们歼灭了。”李云光阔步来到地图前,狠狠拍了拍旅顺港,“现在,这批装载国庆礼炮和焰火的火车,已经驶离旅顺口,向北京进发了。”李云光回身倒了一杯热水,“忙完那边,我就赶过来了。”
“总算安全运走了。”傅家庄松了口气,“对了,麻苏苏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医院那边,我已经加派了人手。放心吧,她逃不掉。”李云光揉着太阳穴,“高大霞那边还顺利吗?”
傅家庄迟疑了片刻:“被虎头带走了。”
李云光怔住了:“不就是接个头吗?怎么被带走了?会不会是虎头发现了什么问题?”
傅家庄茫然地摇头。门外传来脚步声,孙局长推门而入:“傅处长!噢,李副政委也在。”
傅家庄急迫地问道:“找到那艘船了吗?”
孙局长失望地摇头,傅家庄的心跳顿时漏了半拍。
焦虑写在了每个的人脸上,李云光紧紧盯视着面前的地图,又反身看向孙局长:“继续麻烦一下苏军驻旅顺港海军基地的同志们吧,扩大搜索范围,一定要找到敌人的下落。”
“好。”孙局长又匆匆出门而去。
“你在想什么?”李云光看向傅家庄。
傅家庄似乎是没有留意到李云光的询问,扶着下巴,眉头紧锁,忽地看向了高守平:“守平,那个死在海草屋的特务尸体,在哪里?”
“已经就地掩埋了。”
傅家庄猛然抓起外套:“走,去看看!”
高守平和李云光对望一眼,跟了出去。
海边的木屋旁,一座新坟被挖开,特务的尸体跃入眼帘。傅家庄蹲在尸体脚旁,观察着特务的布鞋。布鞋底边缘,有一圈明显的白渍。傅家庄捻起一簇粉末,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送进嘴边舔了舔,将剩下的粉末装进了纸袋里,递给了一旁的高守平:“马上送去化验。”
高守平接过纸袋,匆匆离开。
“就凭这点泥土,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特务的聚集地?”李云光问。
傅家庄颓然地望着铅灰色的远海,苦涩地叹气:“但愿吧。”
雷声越发急促了,天际的战鼓正沉沉敲响,各方棋子正逐步踏入战场。在这个波云诡谲的时刻,文工团整理着装备,正准备前往复州湾进行新一轮演出,万春妮将会与袁飞燕同行前往。临出发前,万春妮想要知会父亲一声,却发觉四处都寻觅不到万德福的踪影,万春妮这才隐隐注意到,父亲近来的行踪似乎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铁路医院内,白色的窗帘在风中起落。走廊里安安静静,一瘸一拐的万德福提着食盒走来,旁边跟着一个大夫。他首先来到了麻苏苏的病房门前,李云光安排的两名警员正把守在大门前。
“万科长,你怎么来了?”一名警员朝万德福打着招呼。
万德福亮出了手头的饭盒:“傅家庄处长专门交代了,怕特务浑水摸鱼在饭菜里下毒,让我到了饭点就给里面的那位送点饭。”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大夫,“这层楼都戒严了,我还麻烦吴大夫把我领上来。”
“我也正好来看看她的情况怎么样。”吴大夫摆了摆手。
万德福打开食盒盖子:“来,检查一下。”
“你万大科长来送饭,我们还检查什么。”
“那也必须查,这是纪律。”
“有炒鸡蛋,有肉炒青菜。”警员咂了咂嘴,“还真把狗特务当慈禧伺候着啦。”
“我看差不多。”万德福盖上了盖子。
“受累了万科长。”另一名警员打开了房门。
一进门,万德福便听见麻苏苏劈头盖脸一声喝骂:“滚,都给我滚!”
万德福回身摆了摆手,身后的警员心有余悸地拉上了房门。
“别不知好歹啊。”一旁的吴大夫撇了撇嘴,“万科长亲自给你送小灶。”
“狗屁万科长,他就是万毛驴子,滚,都给我——”麻苏苏猛然怔住了。
却见万德福骤然暴起,双手死死勒住了吴大夫的脖子。巨大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万德福的双手青筋暴起。吴大夫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脸色由血红变为酱紫,挣扎了片刻,瘫软不动了。
万德福气喘吁吁地扒下了吴大夫的大衣,又随手将他的尸体抛在了床上。麻苏苏惊恐地退下床,万德福看了她一眼,俯身用被子盖上了吴大夫的尸体。
麻苏苏惊疑不定地看着万德福,半晌才意识到,此人大约是来救她的。麻苏苏小心翼翼地抓起白大褂,试探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万德福捂紧了尸体,缓缓抬起了头:“大姨。”
惊雷炸响,棋盘开始徐徐运转,隐藏在幕后的大人物终于跃到了台前。
“大姨果然厉害,藏得这么深。”麻苏苏系上了大衣纽扣。
“快走吧。”万德福压低了声音。
“我想见见精细。”麻苏苏忽然说。
万德福眉头紧皱:“咱们还有要紧事。
麻苏苏态度异常坚决:“我要见!”
仿佛是心有灵犀,隔壁隐约传来了甄精细的叫喊声:“我要见我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万德福无奈地剜了麻苏苏一眼,拉开了病房大门。
门外的两名警察正在闲谈,房门忽然拉门开,万德福和穿着白大褂的“吴大夫”并肩走了出来。“吴大夫”一言不发地关上了房门,而后默默走向了一旁。万德福恼怒地朝着病房了啐了口唾沫:“越伺候越歪歪腚,不吃拉倒!”
“她是真把自己当慈禧了。”一名警察不屑地撇了撇嘴。
“还是不饿,饿了看她吃不吃。”万德福忿忿道,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还有一个,在哪个病房?”
警察朝隔壁的房间一指:“挨着。”说着便掏出了钥匙来。
另一名警察推开了麻苏苏的病房门,朝里张望了一眼。病床上,“麻苏苏”静静躺着,背对着大门,看上去像是正生着闷气。警察低低“哼”了一声,反身锁上房门。
甄精细忽然竖起耳朵。门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旋即,房门敞开,万德福领着一个白大褂走进屋来。甄精细从病床上呼地一下坐起来,大喊道:“不让见我姐,我就绝食!”
“兔崽子,你跟谁大呼小叫!”万德福重重摔上房门。一旁的白大褂回身看了一眼,几步上前,摘下了口罩。
“精细!”麻苏苏轻声呼唤。
甄精细一下怔住了,旋即,他周身一颤,泪水呼啦啦涌了出来:“姐,我对不起你,我,我怕他们把你毙了,把你告诉我的事说了。”
万德福听来不由大怒,一脚将甄精细踢倒。甄精细摔了个四仰八叉,恼火地爬起身来:“万毛驴子,你敢打我?”爬起来要扑上来。
万德福反手又是一拳打来。那一日在老槐树下远远望着傅家庄的眼睛,就是万德福。他正诧异何以傅家庄能够如此迅速而精准地找到他最核心的秘密所在,原来是出了家贼。
“够了!”麻苏苏劈手拦下了气喘吁吁的万德福,俯身扶起了甄精细,轻轻为她擦拭着鼻血,“行了,说就说了,姐不怪你。”
“姐,我和他们说了,这个功要算在你身上。”甄精细抹着眼泪,“要是让大姨知道了,大姨不会家法处置你吧?他要是处置你,你就说是我干的。”
一旁的万德福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忠心。”
“放心吧,大姨知道你是为我好。”麻苏苏深深凝望着甄精细,凄然一笑,“你看,你把消息告诉了共产党,他们就算我立功了,这不放我出来了嘛。”
甄精细兴奋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你看万同志都来接我了。”麻苏苏轻声说。
甄精细连忙看向万德福:“万叔儿,刚才我错怪你了。”
麻苏苏默默垂下眼帘,声音微微发颤:“行了精细,姐知道你为我好,姐记在心里,记你一辈子,收拾收拾,姐这就带你走。”
万德福忽然愣住了。他从麻苏苏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诀别的味道,像是在为某个逝去的故人而缅怀。此时此刻,她有谁需要缅怀?
“我就知道姐不能扔下我不管。”甄精细喜笑颜开地抓起了围脖。
麻苏苏深吸了一口气,突然伸手锁住了甄精细的喉咙。甄精细惊住,慌乱地抓着麻苏苏的手,喉咙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瞪大的双眼里装满了不解。
“精细,姐对不起你。”麻苏苏加紧了力气,泪水如断线滑落,“姐不舍的把你一个人留下,可姐又带不走你,姐怕你在共党这边吃苦。”
“姐,姐!”甄精细双眼布满了血丝,目光里满是惊愕,旋即,又渐渐变得平静。人在濒死的一刻会变得平静么?万德福好奇地看着他。
甄精细轻轻拍打着麻苏苏的双手,声音变得嘶哑无力,可麻苏苏仍然能听清他的低语:“姐,你要自己,好好的。”
他的双手软软地垂落下来。那条原本要用来锁住自己和大令一生幸福的围脖,最后却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拿在手里,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来真是讽刺莫名。
“精细,姐是为你好,你别怪姐呀!”麻苏苏泪如雨下。这么多年来,万德福第一次见麻苏苏如此动容,想来甄精细对她而言真的具有非凡的意义。
甄精细睁大着眼睛,身子无力地歪向一侧。麻苏苏伸手扶住,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又伸手为甄精细合上眼睛。他就这样静静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麻苏苏只消轻轻呼唤一声,这个傻愣愣的大男孩便会微笑着凑上前来,忠诚地围绕在麻苏苏前后。
风中传来麻苏苏的一声轻叹。她俯身亲吻着甄精细的额头,捡起围脖,盖在了甄精细脸上。
“该走了。”万德福沉沉说道,双手关节缓缓地发出了摩擦声。
吉普车停靠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万德福徐徐吐出一缕烟尘,把着方向盘,目光向着远方眺望。
马路牙子旁的电话厅里,麻苏苏抓起来话筒。电话那头,方若愚惊慌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出来的?
“回头再说。”麻苏苏急促地说道,“你马上动身,带着那批东西,赶到复州湾剧场!”
“复州湾?”
“快动身吧。”麻苏苏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要耽误了袁飞燕小姐演喜儿!”
方若愚急了:“你什么意思?”
麻苏苏挂断了电话。
天际的乌云堆得越来越厚,白昼阴沉如黑夜。万德福向着黑色的云层弹出来烟蒂,麻苏苏拉开车门坐了上来。
“妥了。”麻苏苏说。
万德福瞥了她一眼:“他会听你的话吗?”
“他姑娘在那儿。”麻苏苏低声道,忽地幽幽叹了口气,“我都瞧不起我自己了。”
“怎么讲?”
“我是最不屑用家人去威胁我们自己同志的。”麻苏苏扭头看着窗外灰色的城市,“可是,现在的情形,实在是迫不得已呀。”
万德福不悦地皱眉:“这个方若愚,现在真是越来越叫我失望,居然被高大霞训练得,都快成了一个准共产党人了。”
麻苏苏苦涩一笑:“这也不能完全怪他,高大霞实在是太粘人了。”
“也是。”万德福点头,“我得先去办个私事。”
“什么事?”
“我得把春妮带走。”万德福发动了汽车。引擎轰鸣,吉普向着黑沉沉的天际疾驶而去。
方若愚跌跌撞撞从大楼里闯出来,径直奔向了门卫室。崔海风正在冲洗一辆吉普车,那是孙经理心爱的座驾,方若愚知道催海风每天都会细心打理它。
“海风,车我用一下。”方若愚拽开车门,二话不说拱进车里。
崔海风提着抹布冲了出来:“不行啊,孙经理还要用!”
“你就说我开走啦!”方若愚发动了汽车。崔海风惊慌失措地从大门里追了出来,身影在后视镜里变得越来越小。方若愚想自己在物资公司大概是要干到头了。不过谁在乎呢,也许今天他方若愚的命也就要活到头了。一个男人赴死的时候如果有一辆可以跑得飞快的好车,那是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方若愚狠狠踩下了油门,汽车迎着疾风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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