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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雪山初遇


“是啊,小弟那时候还年轻得很。”快雪转了转耳朵,软趴趴地把自己摊成了一张烂泥饼,“简直像只活猴,除了功课什么都学,除了正经事什么都做。”

        被葛燕来收养后,从小风里走雪里钻的天生地养的猫妖有了自己的名字。快雪跟在葛燕来身边,陪她巡查三千雪山,陪她斩妖除魔,也陪她在摞成高山的公文里苦熬。人类真是神奇的物种,那些文书的内容枯燥得念出来简直能把雪山都给无聊化掉,可负责批阅它们的葛燕来就是聚精会神,甚至乐在其中。

        “世人常言,经世致用、治国理政是男子方有的心境,女儿家可耐不下性子、吃不下这份苦头。可我看不然,我生来就爱这些。”葛燕来说着,恨铁不成钢地朝盘着腿打坐都能睡着的某人弹了颗石子,正正敲在他脑门上,“倒是你,什么时候才能争点气,做几件正事?”

        说到这里,快雪猫眼闪过一霎的坏笑,对白清露说:“喂,你猜,燕姐姐说的那个不务正业的不争气的家伙是谁?”口头上虽说着叫人猜,可毛茸茸的尾巴尖灵巧的一转,已然遥遥的指向了葛鸿来。

        葛鸿来摸着被绷带糊得严严实实的伤眼,尴尬一笑。顶着白清露闪烁着八卦之光的眼神,葛鸿来老脸一红,抹了抹侧边的耳坠:“你舅舅我那些年吧,确实不怎么成器。”

        快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还知道!”

        “这有甚不好承认的?”葛鸿来坦坦荡荡地笑,“我姐她总指望我能如她一般门门都精通,样样都拔尖——清露丫头,你品品,过不过分?我资质哪里赶得上她啊,这天下人才多如流沙,哪能尽把不世天才都生到我们家里来?全天下的美事都落在一家门户里,像什么道理嘛。再说了,成天板着个脸修炼,哪有快意江湖有趣?振兴家族威望,给天律司长脸,给爹爹争光,这些争先求胜求上进的事,有她一个就尽够了。至于我,废铁一块,蹲旁边给她喝彩才见自觉呢。”

        快雪以爪捂脸,把自己缩成了一只泄了气的毛球:“朽木不可雕也。”

        “我本平凡人,当然要拎得清自个儿的分量。”葛鸿来理直气壮。

        “葛舅舅您还平凡?”白清露忍不住插言。天阶中期的修行者要是敢说自己平凡,那天底下无数毕生止步于地阶的修行者该羞愧而死的。

        葛鸿来说:“在我姐眼里,是够平平无奇的。”

        葛燕来总是如长风中的林涛、遨游云端的青鸾一般从容而胜券在握的,能让她以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去说教的只有她的幼弟葛鸿来。波利斯与葛青藤相继仙逝时,葛鸿来才不过五岁,几乎是由长姊葛燕来一手带大。读书识字、武艺兵法,样样皆是她亲自传授。葛鸿来资质虽不如她通圣明达,可也是上佳之材,可也不知是天性疏旷,还是被她惯成了惫懒的脾气,又或是自知比不得长姊的十全十美,索性放飞了自我。总之,比起枯燥无味的修炼,他更喜欢放鹰跑马、斗鸡走狗,葛燕来一个看不住,他就不知溜去了哪里,找他的狐朋狗友玩去了。

        做姐姐的葛燕来巫术、武道、道法无不精通,而做弟弟的葛鸿来却只在武道一门上展现出傲人的天分,道术上嗜好炼器锻造,其余的则是稀松。至于巫术水平则更是灾难,葛燕来手把手的教了他多少年,他对家传巫术的掌握依旧只停留在能勉强运起家传的神惊鬼泣十杀阵的水平。

        葛燕来是想尽了一切法子管束于他,可葛鸿来仿佛一匹天生的不羁野马,龙筋做的笼头都别想让他听话。就靠他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用功,要不是自小被葛燕来盯得紧,让他在三十岁那年突破天阶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在他好赖修到了天阶,否则葛燕来都不想承认他这个有辱门楣的不肖之弟。

        不过,鬼混也有鬼混的缘法,葛鸿来常年在外浪,一来二去就和当时的雪山帮帮主冰斛翁浪对了眼,几回酒喝下去,当机立断就加入了雪山帮。直到他靠着一身刁钻的刀术硬是打上了帮里的第二把交椅,才勉勉强强获得了长姊的认可,将对他的考语由“有辱门楣”调整为了“并不十分有辱门楣”。

        回忆起少年时被长姊变着法子打磨的暗黑过往,哪怕如今自己已不是被她瞪一眼就吓得抖如筛糠的小屁孩,而是一个年纪活过了三位数的汉子,葛鸿来也依旧心有余悸:“我姐她年少成名,前半生过得鲜花似锦,入眼无不是琼英奇俊,自然而然养成了一副目下无尘的绝高心气,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

        不知不觉间,他的神色已转为唏嘘:“如今想想,爹娘的事也让她憋了一口气。那时炎商人说我娘为了区区一个外邦人自毁前程,白白辜负了族人与天律长老的厚望;大食人说我爹被美色冲昏了脑袋,为了区区一个异族女子叛教叛国,活该下地狱。爹娘一撒手人世,所有非议全都砸到了我姐的头上。我那时候就是个只会打酱油的小毛孩子,什么忙都帮不上。样样得扛她起来,既不能落了祖宗的名声,又不能对不起天律长老的栽培,更要争口气,给大食国的教宗瞧瞧——我爹当年连命也不要,抛弃一切与我娘厮守,绝不是中了什么异邦女子的魅惑魔法,而是我娘她值得。可大食国教宗是谁?那可是与我们炎商国朝天阙的首座长老平起平坐的一方巨擘,要想在他面前争出个名声,大智、大勇、大毅力,缺一样都不可得。我姐必须一往无回,因为她就没给自己留退路。”

        “小弟,你当时要能懂这些道理就好了。”快雪沮丧地刨着爪子。

        葛鸿来一捶脑门,手放下时,面上已没有了伤怀之色,哈哈一笑,语气轻快:“千金难买早知道,大雪你怎么不说,我姐当初要是能推算到未来,把将来放在阿罂他爹身上的好脾气挪十分之一给我,我每天少说能少吃两顿竹笋炒肉呢?”

        快雪“呸”了一声,碧绿的猫儿眼向白猗扬投以阴沉沉的一瞥。骤然从白清露怀里跃下,扭着妖娆的猫步出门去了。白清露这才察觉,不管是暴露了自己会说话后,还是假装自己是只普通的黑猫时,快雪从来都与白罂附十分亲密,甚至对她的态度都算得上热络,却唯独从来就没主动搭理过白猗扬。尽管,他是它口中最为敬爱的“燕姐姐”的夫婿。

        快雪仿佛,是有些恨着义父的。

        “欸?这就被气走了?这家伙,脾气越发见坏了啊?”葛鸿来无奈道。白清露心头一紧,唯恐他随口又问到白罂附,连忙抛出适才想好的第二个问题:“葛舅舅,听你们方才的话,当初义父能与义母相遇,是不是和您老人家有关系啊?”

        葛鸿来干咳了两声:“这事儿说起来……咳,确实和你舅舅我有几分关系。那年我姐去巡视三千雪山,让我呆在家里练巫术,我实在坐不住,就破了她留下的禁制溜出门去。当时是几月来着……”

        “十月。”躺在椅背边仿佛陷入浅眠的白猗扬忽然道。

        葛鸿来拍了拍脑门:“对,十月。那时地冻天寒,大雪封山,皮毛药材的价钱涨了十倍不止。我因我姐总说雪山深处妖兽横行,危险得紧,不是我一个小孩子该去的地方,约束着不让我去,所以心里实在好奇,就加入了一支雪山帮的冬狩队,跟着进了大雪山。可巧这支队伍里还有一个异邦人,清露丫头啊,你猜他是谁?”

        这还用问?答案都快指名道姓地按在义父头上了。白清露瘪了瘪嘴:“葛舅舅,您再卖关子我可不听啦。”

        葛鸿来嘿嘿一笑,瞄着假寐的白猗扬齐肩的白发,苍老的面容,惋惜地摇摇头:“那人说他叫尤利西斯·维列斯,自称是从艾萨国来的游医——清露丫头你是没机会亲眼一见,这人生得那叫一个俊呀!那发丝,品相最好的银钻都没那么清透;脸虽然被斗篷和围巾遮得严严实实,可偶尔露出上半张脸皮子白得跟掉进羊脂里的雪玉似的;还有那眼睛,啧,我还没见过哪种紫晶能比得上。”

        白清露腿一晃,险些没从椅子上栽下来。饶是义父如今依然是风度翩翩的一枚俊美老者,可年轻时的容貌有如此夸张吗?她不好意思地瞟瞟恍若神游的白猗扬,心里嘀咕道:“不过,要是换成阿罂的话,我大约也会一见即欢喜的……”

        一念及此,她不由脸微微一热。

        葛鸿来的话仍在继续:“我们葛家人,旁的不说,最是好美人,所以我见这人的第一眼起,就打心眼里待见他。接下来两天,我谁都不理,就爱跟他边上呆着。要说这人在医理上确实造诣非凡,十月的大雪山能冷透骨头,一路上不少人都出现了冻伤。难为他就地采药,调制药膏涂抹伤处,竟然能一一迅速料理痊愈,不愧是能凭着一身医术只身从艾萨国闯荡到我们炎商的大夫。只是没想到,就在第三日,我们的冬狩队给一群雪妖盯上了。”

        雪妖,相传为冻毙于风雪中的亡魂所化,因其魂陷冰雪,除非寻到替死鬼取代自己,否则将千年万年永陷严寒不得解脱。此等妖魅是半鬼半妖之身,极擅变化与隐匿之术,又能操纵风雪,十分难缠。常有心志不坚的修行人为其蛊惑而枉死,常人一旦被盯做猎物,更是十死无生。

        “啊!”饶是知道两位当事人都在自己周围好端端的杵着,自然不可能有性命之忧,白清露仍旧不禁有一霎时为二人悬起心来。

        “所有人的火暖珠在雪妖掀起的暴雪里只撑了不足一炷香时间就爆裂成了碎末,我趁这点功夫,榨尽全身的真气画了方烈焰阵,让其他人躲进去。自己拔了刀就预备冲出去与它们拼了。”说到这里,葛鸿来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个维列斯还说,怎么能放一个孩子单独出去面对那样可怕的怪物?就要跟出来保护我。他哪里知道,我身上挂满了护身法器,手里的刀就算比不上我爹的传家宝刀,可也是上品法器,对付几只区区雪妖不在话下。保护我,就他那裹上两层熊皮大氅都圆乎不起来的小细身板?”

        “葛舅舅!”白清露不得不出言打断了他对于自家义父体格的埋汰,“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一起出阵了呗。我不答应,他就揪着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只好摘了一样护身法宝让他戴着。”葛鸿来无奈道,“再然后,我姐就来了。别误会啊,我倒没事,关键是维列斯他一打照面就给雪妖一爪子挠倒了,法宝示警,就把我姐引了过来。”

        他说着,微眯了墨绿的眼瞳,两手比划着招式,“她当时从天而降,只一刀,就送了那群雪妖一个形神俱灭。刀罡过处,把我那半吊子阵法磕了个粉碎,顺便还卷掉了维列斯的斗篷和裹脸的围巾。他俩当时就一对眼……我正急着帮维列斯追他的斗篷,也不知道我姐什么表情,反正等我抄起斗篷回来,看到我姐已经在安置其他人了,可维列斯还杵在原地,人冻得发青,可眼睛还是直的。”

        “再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姐夫。我姐给他起了个炎商名儿——名字你知道的。”葛鸿来一摊手,眼望着装睡的白猗扬,神色揶揄。

        白清露却莫名地心底一酸。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白猗扬。

        当年初见那一眼,义母大约亦是心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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