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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拳头硬了


冬日的阳光来得比晨鸟还迟,往往要被鸟鸣声催上许久,才姗姗地从地平线上探出半边脸来。

        许自在生来与自然众生亲和,出生时就能引来瑞鹤衔灵芝,这些年年纪渐长,这份对鸟兽的亲和力更是与日俱增。每逢清晨与黄昏,几乎半个城的鸟都得来她的院子上空报到。不光树梢、屋檐都落满了各色鸟儿,连墙头都站得水泄不通,叫起来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这日自然也是如此。

        “叽叽喳喳!”

        “啾啾啾!”

        “嘎哇!嘎哇!”

        许自在被堪比群鸟骂街的嘈杂鸟鸣生生吵醒,宿醉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头疼。她咬着牙关屈起手指,用指关节摁了几下太阳穴,抬起有些浮肿的眼皮,看了看被日光穿透的窗纸。

        “糟糕!迟了!”她一个翻身跃下床铺,连头痛都顾不得了,三两把穿好衣服,踹上鞋子,飞奔着冲出房门,预备去井边打桶水胡乱的洗把脸就走,谁知井边早就有人在那里。

        阿阇黎正赤着上身抡起一桶水当头浇下,雪亮的井水扑湿了他丰密的黑发,虬结的臂膀,在脖颈、胸膛上蜿蜒出道道银亮的水痕,又一路而下——好一幅外域少年入浴图,前提是不是在赤沙关这呵气成冰的冬季。

        今天这出门的方式不对。

        许自在退步后撤回房,两手一拉合上房门,默数了三下,再打开。

        阿阇黎搁下木桶,把被井水打湿的黑色额发往后捋了捋:“捕快小姐要梳洗吗?天气这么冷,井水已经结了冰,想要打水可不容易。不过请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不成问题。”说着一只手向空中一抓,干冷的空气中登时浮现出无数小小圆圆的水滴,在日色里一闪一闪,宛如幼兽懵懂又晶亮的瞳仁。

        五指一合,水滴争先恐后地汇聚。他的手掌上空多了一只水球,蓝盈盈的,莹澈而可爱。阿阇黎戳了戳水球,被戳的地方立时软软地凹了进去,一松,立时便弹了回来,看上去比最新鲜的鸡蛋羹还要软嫩。他炫耀似的抛了抛水球,接住,朝她抛了个媚眼:“用它来擦脸,清洁温软,还不伤皮肤喔~”

        那你还大清早的顶着冷风浇头?

        许自在“哐”地合上门,下一刻,她重新开门,疾步而来。阿闍黎笑嘻嘻的望着她,湿漉漉的碧色眼眸里倒映出她风风火火接近的身影,浓长的睫毛上还垂着水珠。许自在一撒手,摔出一件外衫,劈头盖脸地把这位大冷天卖弄风情的家伙罩了进去,抛下二字“穿上”,就弯腰去拎井栏边的木桶。阿闍黎把外衫扒拉下来,见是一件男式外袍,雪绸的质地,袖沿、领口的滚边都绣着繁复的旋涡纹,绣工十分精细,显然制作者是用了心的。拿着外袍的手不自觉地一紧,阿闍黎立时笑不起来了:“这衣服是谁的?”

        许自在把桶往井里一摔,“嚓啦”的破冰声立时传来,她蹭蹭两把,就扯着井绳把水桶拽了出来,随口道:“干你何事?”

        “当然和我有关,”阿闍黎捏着外袍,像只被藏獒惹怒的小狗一样巴巴的跟过来,吠道,“我要向他提起挑战,我要和他决斗!”

        许自在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可急着去巡街,便也懒得与他纠缠。她把桶往地上一搁,就着这一桶凉得刺骨的井水,取出了牙具、手巾、梳子,飞快地漱口、擦脸、梳头:“昨夜答应让你暂住一宿,现在一宿已过,你可以离开了。衣服借你,不用还。”

        阿罂爱洁成癖,他的东西倘若给旁人用过,便宁可丢掉也不会收回了。许自在心中道。

        疲惫的黯然忽地蔓延满怀,本着一位深具责任感的赤沙关捕快的立场,她只是微不可查的怔忪后,就立刻转变思路,给阿阇黎这位身无分文的潜在不稳定分子出着主意:“阿闍黎,你画技高超,可以去春风得意楼边摆摊画画。那里是全赤沙关最繁华的地带,今日又是杀生节,本地人倾城出游,一日下来,足够你攒够住一个月客栈的银子。”

        说到这里时,她已拆开了挽起的头发,用黄杨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着。她的手还残留着被井水冻出来的嫣红,柔而乌黑的发缕垂在她的手间,像一帘恍惚的幽雾。她精秀的侧脸就朦胧在这幽雾里,仿佛极近,却又分明遥不可及。

        阿闍黎沉着脸,听她这么为自己出谋划策着,似乎是仔细周到,细细一品,才会发觉是事不关己的冷然。他扁了扁嘴,大概是委屈极了,忽然冲动地凑过去,双臂一张就想抱住她。然而胳膊还没凑近许自在身前一尺处,她就攥住了他的手腕,一扯一拽一掀,不过眨眼的功夫,这位牛高马大的男人家就被她一个过肩摔,四仰八叉地摔在了青砖地上。

        “嗷!疼、疼!”阿闍黎这嗓子嚎得撕心裂肺,龇牙咧嘴的抽了两下气,勉强爬了起来。许自在看见他后背上浮出大片的淤青,衬着那雪白的皮肤,看着就觉得凄惨。她淡然地挪开眼,反手三两把挽好头发,就准备回房。

        “捕快小姐,你的心是冰块造的吗?”阿闍黎尝试着抬抬手臂,疼得“嘶”了一声,眼泪汪汪的说,“我都被你打成了重伤,你还要抛下我不管?”

        “重伤?”许自在头也没回,取了佩刀往腰间一佩,回身锁门,“不介意的话,我还能让你伤得更重,比如卸掉一条膀子,把肠子打出来什么的。”

        阿闍黎僵了僵,索性往地上一躺:“我不管我现在腰疼背疼走不了路,胳膊也扭伤了根本动不了画笔,捕快小姐必须为我负责不然我就去你们衙门申诉让那些大人们替我这个可怜无辜饱受欺压的外邦人主持正义!”

        许自在立在原地,看着他这一番撒泼打滚的无赖表演,难得的有了震惊的体验。她倒是不担心阿闍黎借伤讹她,归根结底,她之所以揍人,还是因为对方先动手调戏她。本地男子崇尚嫖姚劲健,阿闍黎自己身板太脆连个过肩摔都扛不住,传出去被笑话的还是他自己。她担心的是,被他这么一闹,整个赤沙关的人都得知道这家伙昨晚留宿在自己家里。独居女子的清誉维护起来总是艰难,何况……现在的她还是个寡妇。

        心头一涩,她拾起被阿闍黎扔在井栏边的外袍,拍了拍并不存在的浮土,暗叹一声,试图和他讲理:“阿闍黎,你身为赳赳男儿,露出这等泼皮相只会惹人嫌弃。我是个武人,逢人动手便反击是天性,适才许你招呼也不打就扑过来,难道还不许我反击吗?起来,我给你银子,赶紧去跌打铺子里看伤才是要紧的。”

        “捕快小姐陪我一起?”阿闍黎碧眼一亮。

        “我还得巡街。”许自在拍了拍自己的腰刀,“捕快就该做捕快的事。”

        “可是,我已经托人帮捕快小姐请假了,一天。”阿闍黎轻快的说着,还无辜的眨了眨眼。

        许自在感觉自己仿佛被一道九天玄雷直直劈中:“托人?谁?”

        阿闍黎坐起身,耸耸肩:“不认识的人。早上那会有人敲门,我看捕快小姐没醒,就自己去开了门。敲门的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送了一篮糕点过来,说是什么节日的礼物,用来答谢救命之恩——他们是情侣吗?”

        许自在救过的人多如沙数,可主动来找她送糕点的年轻男女的组合,又是在赤沙关,只可能是冲和和冲萤那对师兄妹。冲和机警,冲萤心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倒不用太过担心他们将“陌生男子留宿许自在家”这件事说出去。可饶是如此,许自在心底不祥的预感依旧浓烈:“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捕快小姐昨晚太累了,请代她向她的上司请一天假。”阿闍黎说着,扬起了愉悦而无辜的笑容。

        许自在的拳头硬了。

        许自在的顶头上司老王捕头是个远近皆知的大嘴巴,家长里短的琐事一进他的耳朵里,不出两天就能传得百里之内无人不知。哪怕冲和、冲萤师兄妹捂住了阿闍黎的存在,光入职四年来风雪无阻的上工的美艳女捕快破天荒地因为“太累”而请假一天这件事本身,在口口相传之际都能衍生无数版本出来。

        一时间,许自在把阿阇黎的肠子当真打出来的心都有了。

        她居高临下的凝视着阿闍黎不知死活的笑脸,决定不再克制这份冲动,于是她把手指关节捏得啪啪作响:“我确实该对你的伤势负责,不如这就进屋,让我好好给你推拿一番?”

        阿闍黎的笑容维持不住了。他利索的爬起身想逃,却被许自在揪住后脖颈摔进了厢房的床上。惨叫声只来得及传出半声,就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沉闷挣扎的呜呜声旋即响起,依稀是用大食语说出的模模糊糊的“救命”。可惜遍布庭树、屋檐上的鸟雀们听不懂外邦语,所以只是扭动着小脑袋朝发声处瞅了瞅,就兴趣缺缺的挪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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