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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中凛冽的美人


那还是在三年前,柴门观观主汤元子尸解离世。众所不周知,道门所谓的尸解,好听点讲是以褪下躯壳的方式成仙,难听点就是阳寿耗尽一命呜呼。苦了他留下的两名小弟子,打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在了柴门观山门外,是汤元子一手拉扯长大,名为师徒,实则直如亲生骨肉一般。他撒手人寰之际,两个小弟子才有豆芽菜大,为了给他折腾后事,几乎把观里值钱的东西都给赔了进去。观中唯一能刨出食的只剩下了两亩薄地,偏赶上严冬腊月,半点也指望不上。师父在时,靠那半通不通的算卦与捉鬼手艺,加上声闻神通混上几文钱使,如今他老人家一蹬腿,更是断了这项收入。

        眼看着观里只剩下一小口袋面粉,师妹身上穿的还是薄薄的夹袄,小手上还生着冻疮,那时候还是小道童的冲和一咬牙关,端着师父留下来的“铁口神断”的招子毅然出了门。师父的本事,他这些年看下来,法术是没学到几分,就只勉强掌握了点声闻神通的皮毛,逢香客上门总能靠着嘴甜混几块点心吃。他不确定轮到自己上阵时能不能逮着冤大头挣上几文钱,要是挣不到,他就是偷是抢,也得给师妹搞件暖和的袄子穿。

        他运气倒也不赖,碰上几个常来找他师父算卦的熟客。那时他在声闻神通上的天赋已露出来了几分,信口胡诌了几句,还真的哄到了些卦金。他跑去当铺里买了件旧皮袄,剩下两文钱换了吃的,包成一包抱在怀里,急匆匆地往回赶。

        回去的路上,是一场弥天盖地的大雪。西北之地多雪,可那场雪依旧是他记忆里最恐怖的一场。风冷似刀,厚重的雪牢牢掩埋了道路,踩一脚下去都能没到膝盖。半大的孩子在大雪地里连滚带爬,似乎脑子都被冻到停止了思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路走的究竟对还是不对,只是依循着本能迈动着双腿。

        “汪汪汪汪!”远处有犬吠隐隐响起。仿佛一把刀子哗地破开了罩住全身的罩子,他突地一凛,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白茫茫的雪原里,他的脚印深深地楔在雪窝里,一个个的首尾衔接,绘成了一个十丈方圆的大圈——他所以为的赶路,竟然就是一直踩着自己已经落下的脚印,在雪地里像个被蒙了双眼的驴一般不停地绕着磨打转。

        不好,是鬼遮眼!

        心口那被冻到了距离死只剩下了一口热气被恐惧驱散了大半。那一刹那,冲和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后背上此时正背着一具毫无重量的冰凉躯体。而那躯体正用它那毫无温度的爪子,严丝合缝的捂着他的双眼。

        鬼遮眼师父讲过的,这时候应该……应该怎么着来着?

        冲和方寸大乱。感觉到了他脚步的停顿,那鬼魅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迹,冷得刺骨的爪子由他的眼睛游向了脖颈,一点点的扣紧。冲和已然完全动弹不得,生死之际,他只剩下一个念头:“萤萤还在观里等着,这会儿该饿哭了吧……”

        可那预料之中的窒息始终没有降临,甚至连不绝于耳的呼啸的风雪声也有一霎的凝滞。后背上蓦地一轻,冲和看见一只形状难以形容的黑色雾气堆叠而成的怪物从他头顶一跃而出,远远地落在前头的雪地上,无数条细如发丝的密集的虫腿从那堆雾气里迅速长出,以某种堪称惶恐逃命的姿态,箭一般的刨着坑,想要钻进雪层底下。

        云层为不知名的玄妙的力量掀开一隙,一线无与伦比的纯白月华投下。冲和眯着眼,看见身影窈窕的女捕快大步流星地奔来,灰蓝色的布袍在夜风中翻飞如枭翼,反手,拔出佩刀。

        一刀!

        扎入了那只怪物还未来得及没入地底的半截身子。

        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刀,就连东街的王屠夫杀猪时抡圆胳膊挥刀的姿势都比此刻这一刀更具视觉上的汹汹气势。要是街头卖艺的人的刀法就是这水平,路人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可那一刀之下,那只怪物便如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一般剧烈地一抖,连惨叫也没能发出一声,便化作几缕黑烟,被重新刮起的风吹得七零八落。

        冲和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里。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知觉,可他看着女子逆着月光走来,看着压在皂色帽檐下的那双被雪光浸透的寒泉水玉样凉绝的眼睛,只觉得舌头都打了结,说不出来一句话。恐惧仍充斥着他惊魂甫定的心,只是这回不同于鬼遮眼时死期将至的绝望,而是如同蝼蚁仰望着参天巨木、虾米被海潮裹挟着从鲲鱼身畔掠过,是从心魂深处升起的不可思议的震撼与摄服。

        虽然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去年调来赤沙关做捕快的许姓女子,一到来便惊艳了整座城,连他这样的小道童也不由混在人堆里明里暗里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好几回。若不是她自称罗敷有夫,不知道会让多少赤沙关男儿神魂颠倒。

        他几乎是忘却了呼吸,眼巴巴地望着这位凛冽的美人昂然向他走来,直到那沾了雪末的皂靴停在了眼前,才禁不住咽了口唾沫。许自在就像拔萝卜一样单手把他从雪窝里拔了出来:“柴门观的冲和?你师妹说你深夜不归,担心你出事,托我来寻你——走吧,我送你回去。”

        冲和仍是说不出话来,直到被她从后衣领单手提着走了一段路,终于缓过来一口气,挣扎着要下地:“小道能走了,放我下来。”

        许自在一松手,他便重新一个狗啃泥栽进了雪地:“这便是能走?”

        冲和双手支在身后撑住身子,小少年脆弱的自尊被丢得稀巴烂,面红耳赤地辩解:“当然能走!小道只需稍事休息……”

        许自在眉心拧了个疙瘩:“你师妹哭着求我来寻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要是被街坊们看到小道被个女人拎鸡崽子一样提溜回家,以后该怎么出门?小道虽小,好歹也是个男子汉,要脸的!”不知为何,冲和当时忽然觉着,在谁面前都可以丢脸,但唯独在她面前不能丢人,一个气血上头,身上也不冷了,腿脚也不僵硬了,就地窜了起来。为了证明自己身为男子汉的实力,他还赌气吭哧吭哧的走在前头开路。

        许自在似乎眼有错愕,可终是未发一语。冲和走了几步,没有听到她跟上来,不由回头看了看,却见她正微抬了头,望向天空,神色怅然得几近于柔情。那样悠寂而苍凉的美丽,霎时刺痛了他的双眼。

        冲和看得痴了。直到许自在回过神来,摇摇头,说:“走吧。”

        在许自在默然如影子的护送下,他回了柴门观,一路平安——就是还没进门,就被巴巴在门口盼着他回来的冲萤迎面冲来一头扎进怀里,鼻涕眼泪糊了满襟。

        事后,小道士翻阅师父留下来的典籍手记,才知道那夜他遭遇了魑魅,一种山间恶气化结而成的怪物。这种怪物并不难缠,以舌尖血便可破之。甚至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倘若胆魄坚强,凭气势也能冲散了它。也就他这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乍一碰上慌了手脚,才着了道。

        至于许捕快,事后他也问过她如何降服的那怪物,对方居然反问了一句:“什么怪物?”

        冲和愣了:“魍魉啊!那天如果不是你灭了它,小道差点要被你害死了!”

        “哦,那天啊,我只是觉着那股风转得很是让我不快,就扎了一刀。”许自在轻描淡写地说,“小道士,平时少看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消遣犹可,看得入了心,分不清书里书外,可大大不妙。”

        冲和:……

        “我跟官府报备过,今冬会支给你们师兄妹木炭和吃穿,开春后你和你师妹安心打理观中田产。自耕自种亦是清修,在外招摇撞骗不是积福之法。”

        冲和:……

        见他似有不服,许自在自上而下的一瞥,一手按在腰刀之上,冷冷道:“听清楚了?”

        破解魑魅之法第二条,需一胆气豪横的恶人,以其莽莽气势,一举破之……回忆了下那可怖的魑魅连挣扎都来不及便灰飞烟灭的过程,冲和打了个颤,带着哭腔干笑:“听清了,听得真真的。”

        敬畏的种子一旦扎根,只会长得越来越茁壮。此后,每逢出门摆摊算命被逮得拔腿而逃时,冲和都会无比真切的领会到这一点。

        “城里那么多算命摊子,怎么许捕快就盯上我了呢!”他跟师妹冲萤哭诉。

        冲萤正弯着腰给菜园浇水,闻言抬起圆圆的脸,皱眉思索半晌,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其他算命的家里没有菜园子?我总觉得,在许捕快眼里,种菜是要比算命有前途的。”

        实际进账日常不及师妹三分之一的冲和咽了口口水,心虚的蹲地不起。

        冲和甩甩脑袋,把自己从回忆里□□,他阴沉沉地往死里钉了眼阿阇黎这个一看就知道不安于室的风骚男人,心窝里仿佛浇了一瓢老陈醋到烧红的石头上,“嘶啦”一声酸气四溢,明明不舒服极了,可又说不清楚不舒服在了哪里。一回头,自家清纯可爱的师妹正红着脸偷眼瞄着阿闍黎的胸肌,这回不光是冒酸,连脸都快黑到了脖子根,吼道:“萤萤,走了,今天的菜还没卖呢!”

        再诱人的美色也不及自家的小菜摊现实,冲萤登时清醒过来,拉着师兄急匆匆小跑起来:“快,再有两柱香,早市就要开啦!”

        “捕快小姐昨晚太累了,请代她向她的上司请一天假!”阿闍黎冲他们的背影喊道。冲和一个踉跄,含糊的应了一声,却跑得更快了。

        穿得棉扑扑的少年少女飞跑起来就像两桩被风吹得鼓囊囊的面口袋,摇摇摆摆的样子并不算好看,可阿闍黎一脚蹬在门槛上,却看得出了神。隔了会儿,他低声一笑,看着臂弯里的糕点篮子,眼神羡慕极了:“真好啊……”

        一切都是轻描淡写的正常,如果此刻他说的不是字正腔圆的炎商国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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