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月落日升，家书送出宫的次日，贺元夕就收到了回信。

        彼时，她正可惜着书房外那棵垂丝海棠。

        壮芽尽数被人抹干净了，剩了些老弱病残，今岁恐怕很难救回来。

        以至于绯娘递来那本锈红簿子时，她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喜悦。

        六部文书各有其色，锈红，属于工部。

        她接到手里，粗粗扫了几行，确是工部弩坊监的字迹。

        那弩坊监同她阿爷都是工部的异类，闲着爱嚼两句酸诗，还互相收藏对方的诗集，图个自娱自乐，她也被逼着背过两句。

        现下事情办妥了，但看着这一手字，又称意又煎熬。

        “不错嘛，手脚挺麻利。”

        绯娘以为在夸自己，不由挺起胸脯，又忍不住凑头去瞅。

        她识字不全，也不懂得分辨六部颜色，通篇挑拣认识的读，只看出“王郎中”、“工部”几个词。

        于是将信将疑地问：“把这个上呈太子殿下，真的有用吗？能给我记头功？若殿下以干政之名处罚，你可不能把我供出去啊。”

        贺元夕的视线幽幽转至掌心，又双手将文书贴于胸口，最后垂睫摇头，“只要能帮到殿下，挨再多斥责，遭多少冷眼，我都甘之如饴。”

        这模样，倒真像那话本子里患得患失的痴情女。

        结果自己先顶不住，硬吞了两大口唾沫，才说：“成不成的，总要做了才知道，待殿下昏定回宫，你随我去承恩殿。”

        想了想，又意有所指道：“此等机密要事，你万万不可告知抱弦与尤贞，免得她们心生嫉妒。”

        绯娘嘴上应承，可她是什么人？抢阳斗胜爱出风头，为了面子，临下葬都能支棱起来抹胭脂。离了贺元夕视线，没一盏茶工夫，草里的蛐蛐都知道她要上承恩殿了。

        待宫墙将最后一丝光线匿于脚下，贺元夕领着绯娘到得承恩殿时，东市放生池边，也多了一纸方胜。

        贺元夕静立院中，等候樊金茂传话的间隙，无意瞥见绯娘正沾着唾沫理鬓角。

        细细看去，才发现她不止描了月棱眉，唇间的石榴娇也与珊瑚步摇遥相呼应。妆面穿戴可谓一丝不苟，头发丝间都透着精致。

        不知怎的，贺元夕心里生出些古怪，可迎面走来的樊金茂也提醒了她，这“不省油的灯”，是她自己找上门的啊。

        二人入得承恩殿书房，太子正在写奏疏，听到贺元夕问安，淡然叫起，并未抬头。

        贺元夕便将那弩坊署的文书拿在手中，悄步走至案侧，跪坐于他手边。

        不知不觉，又开始偷摸着瞧他。

        太子恍然未觉，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才微微侧过脸，语气平直：“东宫规矩，良娣可有领悟透彻？此来，所为何事？”

        贺元夕收神垂眼，盯着手中的锈红簿子，“昨日言语出格，引得殿下不快，您走后，妾静思己过，后悔不已。此来承恩殿，是为将功补过。”

        话说完，文书上便多了一道视线。

        “这是什么？”

        贺元夕双手呈上去，“此乃工部弩坊监的证词，妾不顾您劝阻，私自插手此事，有负殿下之期，请殿下责罚。”

        说着，又抬起头，送去个蕴着水气的缠绵目光，“您要打要罚都无碍，只要殿下能感受到妾的一腔真情……妾，死而无憾。”

        “咳──”太子却避开眼睛，掩鼻清了清嗓子，“孤先看看这证词。”

        于是将那锈红簿子摊于掌心，细细审阅。

        眼见他缓缓拧眉，然后眯起眼睛迸出些寒芒，开始怒骂：“巍巍长安，天子脚下，王玄泰、弩坊署，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贪墨数额如此之巨！恨不能将百姓拆骨吃肉，何其刁钻可恶！”

        最后咬牙将那文书往案上一砸，“罪当赤族！”

        “赤族”二字，重似金石，当真掷出个巨响。

        贺元夕愕然回首，才见绯娘跪伏于地，瑟瑟不敢抬头。

        见状，她赶紧展开文书，替太子打扇子，“殿下消消气，仔细急怒攻心。虽那王玄泰卑鄙狡猾，但终究难逃恢恢天道，现殿下已得此铁证，只要上呈圣人，必能叫其认罪伏法，还天下百姓和驻军将士一个公道。”

        谁知太子双指一夹，将文书抽出，置于她够不到的角落，才不咸不淡地说：“能得此关键证物，良娣当记头功，弩坊监能迷途知返，自陈其罪，孤亦会酌情减罚，至于余下的人……凡与举证相关者，皆有功劳。”

        太子此话说完，贺元夕便感到身后有人扯她的裙角，料想是绯娘向她邀功。

        “殿下既要论功行赏……”她指向绯娘，“是她将信送至延喜门，依殿下的意思，赏她些什么好？”

        “是吗？”太子朝绯娘露出一个勉励的微笑，“此女聪慧机敏，忠勇有嘉，赏……八百钱。”

        窗外晓月朦胧，伴着柔亮烛光撒在他鼻尖，叫人心神一漾。

        贺元夕愕然，顺着那微笑回首，竟见绯娘脸颊泛起两片红晕，恰好掩住她的精明市侩，瞧着比往日柔媚许多。

        绯娘最终得了一贯钱，回去路上，数了一遍又一遍。

        回宜春宫的路不远，贺元夕偏走得双腿发酸，好似浸在醋桶。

        待到寝殿，见着抱弦候在门外，软身往她肩上一栽，“我好累。”

        “良娣累了？那婢子伺候您沐浴吧？”

        抱弦双手扶住她，指挥几个小宫婢，在偏殿备好浴桶热水等一应物件，随后放下四面帷帐，候在了屏风外。

        贺元夕沉进浴桶，热气逐渐升上来，围着人织出一团白雾。她被蒸得眼皮发沉，意识在迷糊与清醒之间来回滑动，即将陷入沉睡之时，忽的，那害羞的酡红又惊现眼前。

        她猛地睁眼，神思回到浴殿，找到那屏风后朦胧的黑影，唤道：“抱弦！”

        没一会儿，抱弦掀开帷幔，止步于三尺外，“良娣有何吩咐？”

        贺元夕扭过身，双手扒着浴桶边沿，“吩咐倒是没什么吩咐，就是有件事想请教你……”

        抱弦认真地看着她，她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但又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最后矮身藏在浴桶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时，才敢嘟囔着说：“你觉得……绯娘她、她漂亮吗？”

        抱弦不明就里，想了想，说出个不得罪同僚情谊的词：“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啊……”贺元夕抹开脸上的水珠，咽了口唾沫，踌躇问：“那我呢？”

        “啊？”

        忽然比较起容貌，抱弦这才想起，绯娘方才喜滋滋数铜板的样子，大概猜到了些，会心笑道：“良娣殊色无双。”

        贺元夕一点不脸红，“嗯，你说话最中肯。”

        可惜还不能释怀。

        她的脸掩在迷滂白雾之后，带着几分矇昧初揭的苦恼，“那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人，他就是……眼有点瘸，就不喜欢殊色无双呢？”

        毕竟后妃重德，扯上相貌，总要配上红颜祸水、祸国妖姬之类的词。

        美貌在宫里，兴许就像是裹了珠玉的蚕丝隐囊，不经意瞅一眼，的确赏心悦目，真要倚靠上去，又凉又硌人，可以有，但没必要。

        抱弦说话一向直接，单刀直入道：“您说的眼瘸之人，该不会就是太子殿下吧？”

        “我！”

        贺元夕待要说话，忽瞥见窗外闪过个黑影，哪还管谁眼瞎谁耳聋，扯来衣裳胡乱一裹，抄起浴凳就朝那黑影砸去。

        “啊！”

        黑影惨叫一声，抱弦循声追出，但只见树梢摇月，哪还有什么刺客。

        原来那黑影壮硕，动起来却格外轻盈，攀檐过顶，不多时，已落在承恩殿院内。

        他身法奇快，行似鬼魅，不消弹指，就查遍了承恩殿各个宫室。

        待到书房外，终见太子执笔坐于案后。他正要翻窗跃入，忽然眼前瓷光微闪，方看清是个白瓷茶瓯，已觉额头一痛，又被砸出个鼓包。

        太子瞥一眼窗外的黑脸壮汉，继续写奏疏，“秦伯都，你太慢了。”

        “哎呦喂……”秦伯都扁着嘴，再也懒得蹦跶，撑着窗台爬进书房，“您和良娣下手一样黑。”

        太子正不解此话何意，待他走入烛光，才发现他额头竟鼓着两个大包，不由纳罕道：“你头怎么了？”

        他噘起嘴，话语间带了些告状的味道：“属下大抵是犯太岁，否则怎总是躲不开贺娘子的暗器？这个……”他委屈地揉着额头，“浴凳砸中窗，窗框磕到头。”

        不想话音刚落，脚下又砸来个鎏金香炉。

        “你偷看她沐浴？”

        秦伯都跳脚躲开，低头一看，那香炉竟已四分五裂。他抹了把汗，只怕再不解释，下一个裂的就是自己脑袋。

        “不不不，属下不敢，只是碰巧站在窗外，听良娣说了些关于您的事情……”

        他讪笑着强调：“关于男女之情，属下细细说与您？”

        “不必，先说正事。”

        太子听他并未偷窥，这才重新坐下，长指摩挲那锈红文书，道：“孤命你保护的人，是否平安？”

        “殿下放心，属下已将他安置在长安城内，明日朝会之前，绝不会有人见到他的脸。”

        秦伯都一边打包票，一边不自觉地挺起腰杆。想那弱不禁风的读书人，竟有胆量孤身潜入矿山，偷取账簿，不禁心生佩服，也收起了嬉笑之貌。

        “殿下，以防万一，属下这就出宫，贴身保护他。”

        说着三步跨到窗边，正要原路翻出去，不想被太子伸手一拦。

        “等等，话说完再走。”

        秦伯都收回刚跨出去的大腿，“殿下还有何吩咐？”

        太子正襟坐回案后，随手翻开个簿子，瞥他一眼，“你方才没说完的话，现在可以接着说了。”

        说着，一下下叩击案面，奏出杂乱无章的轻响。

        秦伯都长了双醉心拳脚的大眼睛，品味不出什么忐忑期待，还以为是朝堂上的难题。

        胸脯一拍，声如洪钟：“殿下请明示，刀山火海，属下在所不辞！”

        一个两个都是一身忠骨，太子表示很感动，越发要把案面叩出个窟窿。

        “你刚刚去了哪儿，见了谁，听到什么话？现在可以回禀了！”

        “哦！哦！哦！”秦伯都连“哦”三遍，终于在他嫌弃的眼神中大彻大悟，“您说良娣啊？您早说嘛！”

        于是将浴殿外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眼见太子笑意难掩，颇觉苦恼，“良娣骂您眼瘸，您还这么开心啊？”

        嫌弃的眼神又回来了，然而一颗心飘在云端，格外耐心解释：“你不懂，那不叫骂。”

        他的良娣，大抵是……吃醋了？

        词是酸的，却令他晕眩。

        他没心思多加揣摩，只知道一遍遍重复着，吃醋了啊……

        每多想一次，就像往心口灌一口美酒。

        待他终于醉了，才恍然惊觉，原来不必锦绣红尘，仅仅两个字，就足以让人沉沦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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