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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太子走后,贺元夕定在那莲花柱面前,好半晌没挪窝,眼眶子里直泛潮。

        这一幕看进宜春宫众人眼里,嘴上不敢吭声,其实各有各的心思。

        看吧,市井里蹦上来的小家雀,拴个扫帚就敢装凤凰,其实压根不能开口,吱吱叫两声就露了怯。

        这些眼神你来我往,几乎谱成个无声的唱本。尤贞却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收拾她的茶具。

        茶汤方分出一瓯,白瓷绿末,腾挪着醇厚的苦香,可惜太子的专用的东西,上头不发话,没人敢私自享用。

        她正要收出门倒了,眼前忽刺下个绿影,再一晃,哪还有茶瓯的影子。

        尤贞愕然抬头,竟见绯娘一手执杯,正意犹未尽地抹着嘴。

        原来她被太子亲口免了责罚,现正春风得意,晃得活像条化了半截尾巴的红鲤鱼,只等何时风云际会,就能烧尾跃龙门。

        绯娘捻着鬓角,好似在摸新生的龙鳞,才不在乎尤贞警告的目光,喝完就将茶瓯往她怀里一撇,摆摆手,“去吧。”

        待尤贞捧着茶具默默出门,她眼一转,又开始打量贺元夕的后背。

        从方才到现在,一直戳柱子跟前,自己给自己罚站呢。

        所以啊,纵然神仙也会犯迷瞪,荣华富贵兜头泼下来,你没本事接住,只能流到旁人手里。

        那厢抱弦见着殿内收拾妥当,这才走到贺元夕身侧,小心劝慰:“良娣莫伤怀,今日殿下发怒,定是因为公事繁忙,不是故意下您的面子。”

        “嗯……我明白的,没事。”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她强扯出个微笑,然而笑着笑着,还是缓缓撩裙蜷身,将窄窄的脊背缩成一团,后怕地抚上那凹坑。

        抱弦垂首陪伴在侧,心里悄悄叹息。这就是宫里的残酷,凭你多高的位份,都在太子一念之间,想贬就贬,想骂便骂。当着一众下人的面,生受那样直白锐利的斥责,这会儿能忍着不哭,已是好能耐了。

        后头绯娘呢,冷眼瞧着她,觉得可悲又可笑。

        无奈人家再可悲,还是有权指使她。

        柱前那薄蓝流云背影站直了,但是没转过身,光听声就还存着鼻音:“绯娘,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待抱弦带领宫人鱼贯而出,贺元夕看一眼绯娘,示意她跟上,而后旋身绕至东侧书房。

        书房不大,侧墙开窗,右下斜插一截海棠,现正热闹地争春吐芽;而书房正中一方石榴缠枝书案,不似承恩殿文籍如山,只几本传奇杂记之类的闲书。

        贺元夕跪坐案后,吩咐绯娘铺笺研磨,待一切备齐,就把她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写信。

        笔尖方落下,那淡黄的纸笺上,立时笼罩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她多写一排,黑影便吞噬一排,于是她一字一顿,小儿习字一般,写得又大又疏。

        最终,一封家书写完,黑影也淹没了整张信笺。

        贺元夕不经意抬头,那窥探的视线便匆忙转向窗外。

        她也不点破,只摆出个郑重谨慎的模样,双手将信递给绯娘,“你替我跑一趟延喜门,把这信送给采买内监,千万叮嘱他们,一定要亲手交给我阿姐。”

        绯娘却没接,而是自上俯视她,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良娣,不是婢子拿话堵您,太子殿下早就立下规矩,今日并非望日,您不能同家里通书信呀!”

        她现觉自己占着宜春宫头一等得体面,声调也不自觉扬起来。

        贺元夕不但不恼,反而像被这话当头敲醒,当场垮下肩膀,讪讪收回手,“是啊……我给忘了。”

        春风吹得窗外海棠窸窣,她瞟一眼,这才攥紧家书自言自语:“可我等不到望日了啊,殿下说过,上巳节一过就要上奏……不赶紧把信送出去,怎么打探弩坊署的证据?若这次不能助殿下一臂之力,我的荣宠也就完了……”

        暗示了半天,绯娘可算听明白,啧声道:“你还想插手此事啊?那我更不敢帮你送信了,殿下方才发那么大的火,没得让他也讨厌我。”

        闻言,贺元夕抽了抽嘴角,还是调整好情绪,刷一下起身攥住她,“我出生寒微,这东宫里,人人都想瞧我的笑话,我好不容易坐上这个位子,不能再跌下去。绯娘,只有你能帮我,看在咱们往日的同僚情谊……”

        她掏出把金馃子,见绯娘眼珠子都直了,赶紧连着信一起塞进她怀里,“上回你诬陷我和郭益对食,殿下本说要打死你,还是我同殿下求的情。再者说,你现也是宜春宫的人,我若失宠,于你也有害无益啊。”

        在这殷切目光中,绯娘眼睛连转几圈,嘴角也松动了些。

        一是为了这把金馃子;二是她暗自计较,若太子往后不来宜春宫,她还如何飞上枝头?三来,此事办成了,她也算大功一件,没准能得太子青眼。

        “哎,行吧行吧,我这人啊,心软,也念旧。”说着,金馃子一颗一颗揣进荷包,又随手把信塞进胸前。

        “那良娣,婢子这就去延喜门了?”

        贺元夕将手摆出一股感恩戴德的味道,“去吧,不急跑,小心别摔了。”

        眼看绯娘三摇两晃扭没了影子,她后脊一软,滑到案下,盯着那一方檀木,吁出好长一股浊气。

        窗外春风未歇,绯娘出殿走到前院,见抱弦正在院里修秋千,甩着尾巴就摇过去。

        “唉,你干嘛呢?”

        抱弦手里忙着换绳索,没空抬头,“这绳子受了一冬的北风,都脆了。眼瞅要到上巳,我换根新的,好让良娣来玩。”

        “就这破事还要你亲自做啊?哎呦,我可就不一样了……”绯娘踩着地上那截老绳,在脚底反复搓滚,就盼她发问,结果左等右等,秋千都快修好了,抱弦还没开口。

        “你怎么不问问,贺元夕单独找我办什么差事?可有赏我什么?”

        抱弦那头忙活完,抽出她脚下的麻绳,起身背脸一拍手,激起半人高的灰雾。

        “良娣屏退众人,独叫你去,定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无论她赏了你什么,你都不该在此宣扬。”

        绯娘先被她抽了个踉跄,刚站稳了,迎头一阵风,吹了她满头的土,当下架起胳膊就戳她鼻子,“神气什么,你清高,你忠心,她怎么不用你,指名要用我?”

        这人到哪儿都掐尖要强,抱弦懒得搭理,收拾好工具正要走,却见尤贞腋下挎着个箩筐,从后院走上前来。

        又来了个炫耀的对象,绯娘欢欢喜喜迎上去,“尤贞,你干嘛去了?”

        说着,勾头朝她筐里望望,只看到几截修下的海棠枝。

        尤贞待人一向不咸不淡,被这突然的热情弄得浑身不自在。她嫌弃地抽出手,把筐子朝她面前一递,“你看到了?修树枝。”

        绯娘又被土星子撒了满鞋。她生吞两个冷脸,再没什么炫耀的劲头,一想延喜门那儿还有内监,拔嗓子“嘁”一声,扭着屁股送信去了。

        且说绯娘到了延喜门边的小竹林,才发现这处聚着许多偷偷传信之人。

        尤其排她前面的宫婢,许是个阔气的常客。旁人难得有闲钱打点,洋洋洒洒写得比饼还厚,她手里呢,就半个巴掌大的方胜,想来不过十多字。

        那头采买内监收了家书,熟门熟路往身上藏。左靴一沓,右靴一沓,前胸后背各两沓,把自己揣成个活驿站,大摇大摆出了延喜门。

        城东那片非富即贵,所以宫中奴婢,大多来自长安城西南。那采买内监出门后,想也没想就往西走,肚上腿上是越派越轻,最后留个方胜,一看地点,傻眼了。

        上书五个小字:东市,放生池。

        费这老大劲,合着是敬献神仙真人?

        但他也没多想,收钱办事,管他活人真人呢!

        那内监便随马蹄颠簸,穿坊过街去到了东市放生池。他将方胜往池边一丢,转身正要去采买,顿脚想了想,还是找个石头压住稳妥。

        谁知脸一扭,方胜竟已没了。

        书信不会长腿,当然是被人拾走的,往西又颠半柱香,进了平康坊。

        平康坊这地界,三教九流什么都有,高处能摸天宫,低处能下阴司。

        阴司是一曲,天宫呢,便是占了半个坊的大宅院——王相府。

        拾方胜之人只配到阍室,东西到了相府小厮手里,花一盏茶穿马厩、过十六戟乌头门,到了悬山五架的二层门楼,方胜又换一手。

        这回是个穿戴精神的家仆,进了铜头乳钉的朱门,跑过个绿草葳蕤的马球场,总算见到了黑瓦红墙的正堂。

        那墙泥混了芸辉草和珍珠,稍一靠近,便觉异香扑鼻,光华夺目。

        家仆不敢多看,只将方胜交给门外容貌昳丽的婢女,由她拿进屋,呈于家主。

        堂屋以金银涂墙,珠玑覆地,婢女落足无声,轻盈转过个紫檀风水画屏,见上座一紫色官袍老者,及一左眼蒙黑绮的青年。

        王玄泰接过方胜的时候,顺势在那婢女手背一捏,这才打开书信,其上只有寥寥数语:太子上巳后发难,贺元夕修书,调查弩坊署。

        “哼,阿爷您看,东宫那群蠢人,当真揪着工部不放呢!”

        王衍却连看一眼都不屑,直接丢进火盆,阖目一哂,“你去知会弩坊监一声,既然她想查,咱们就送份万全的‘证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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